至夜,平陽城西邊的一處大戶人家裡透出明亮的燈光,宅邸的朱漆大門在燈火映照下,愈發顯得莊重威嚴。
書房内立着一個身着黑色長袍,神色陰冷的中年男人,濃眉斜入鬓角,目光掃來犀利如鷹,叫人膽寒。
賀聿直直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他跪的挺直,身如青松。
“啪!”賀霄猛地一拍桌,桌上的筆墨紙硯都跟着劇烈震顫起來。他随手一擲,原本置于案頭的鎮紙高高躍起,砸落在地,硯台裡剛磨好的墨瞬間四濺,星星點點地濺上了賀聿的衣衫。
“你個混賬東西,一點也不争氣,讀書讀不成,這麼點小事也辦不成,我看你将來真是難成大器!”賀霄氣得胡子都直顫,破口大罵道。
賀聿低垂的頭緩緩擡起,直視着他的父親,問道:“這件事沒辦好,是兒子的過錯。隻是兒子心中有些困惑,想請父親解惑。父親為何對那窮鄉僻壤的土地如此執着,還非得讓兒子親自去操辦此事?”
賀霄的臉色瞬間陰沉如墨,仿佛被觸及了深埋心底的隐秘,惱羞成怒地幾步上前,一把揪住賀聿的衣領,目光狠厲起來,“不該你問的别問!你若再這般不争氣,休怪我今日打斷你的腿,讓你一輩子出不了這個門。”
賀聿沒有像往日一樣駁嘴,隻是沉默地看着父親,眼神裡透着一絲倔強與無奈。
這沉默,反倒讓賀霄有些不适應,他後知後覺地松開手,像是觸碰到了什麼燙手的物件。父子二人之間,隻剩下死寂般的沉默。
許久,賀霄再度開口,聲音冰冷,“再給你一次機會,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若是拿不到地契,就别再踏進這個家門了。”言罷,旋即甩袖離開。
賀聿呆立原地,餘光瞥見父親離去的背影,苦澀在心中蔓延,唇角牽起自嘲的弧度,心中冷笑道,白天那姑娘說的一點也沒錯,他平日裡作威作福,不過是想把旁人踩得更低些,好騙自己高了幾分。而其實在父親眼中,在世人眼中,他本就是個無用無能之人。
當下沈晏喬随意挑了間臨河的客棧歇腳。她将狸奴團在枕畔,聽着小東西細碎的呼噜聲沉入黑暗。
沈晏喬心裡裝着事,輾轉反側間,翌日一早便醒了。
天邊泛着陰冷的蟹殼青,望行橋的石欄凝着露水。萬籁俱寂,路上幾乎沒什麼行人,沈晏喬抱着狸奴緩緩地走在橋上。
微風白霧,滿城秋色,倶在眼前。
冷冷的風迎面吹來,把她腰上的裙帶吹得瑟瑟亂顫。沈晏喬瞻望着澄碧無盡的長流,腦子轉得飛快。若她去了,可能難以脫身甚至遭遇不測,若她不去,就會錯失這樣好的機會去一探究竟。正當她凝想時,蓦地察覺身側投下一道影子,那目光灼得她頸上發燙。
那人也不說話,似乎就一直盯着她看。這目光太過滾燙,她越來越感到無所适從,忍不住轉頭看了回去。少年斜倚橋欄,肩寬腿長,墨色馬尾随風輕揚,氣度不羁又軒昂。
沈晏喬的質問在舌尖轉了幾轉,終究沒說出口。她眼睑微顫着垂下,眉眼低順,硬生生将自己的聲線梗出了幾分溫軟,“請問我們認識嗎?”她聽見自己聲音發澀。
“我認識你懷裡那隻貓,我尋了它半宿。”時亭遙挑眉道。
懷裡的狸奴突然亢奮地蹬腿,沈晏喬一松手,那沒良心的小東西已躍入對方臂彎。
沈晏喬這才明白對方看的是貓不是她,頓時耳根發燙。她放輕聲音,“抱歉,我不知它是有主的。”
“該我道謝才是。”少年嗓音慵懶,眼角噙着笑意。
一陣涼風徐徐吹來,橋邊有枯葦刷刷作響,沈晏喬額前碎發被吹得淩亂。
沈晏喬伫立原地,目送着那道颀長挺拔的背影,直至其漸漸消失在長橋的盡頭,隐沒在朦胧的晨霧之中。
她眼睛裡似乎有光閃了閃,又黯了黯。
秋風乍起,枯黃的梧桐葉在空中打着旋兒。沈晏喬不由得裹緊單薄的衣衫,前方是條逼仄暗巷,幾個蓬頭垢面的乞丐蜷縮在牆根處。她正要加快腳步,忽地被人攥住了腳踝。
“行行好...”老乞丐拖着瘸腿往前蹭了蹭,豁了口的陶碗裡銅錢哐啷作響。沈晏喬垂眸盯着他渾濁的右眼,分明捕捉到了一絲狡黠的光。
她心裡腹诽,這老漢碗裡的碎銀,怕比那馄饨鋪一日的流水還多。
甩了甩腿,掙脫那老漢的手,正要抽身離開,忽聞細若遊絲的咳嗽聲。
循聲望去,牆角陰影裡,有個穿着肮髒身體瘦弱的孩子,傍着旁邊裹着破棉絮的母親打盹。沈晏喬注視片刻,摸向腰間荷包,瞥了一眼一旁幾個老乞丐,借着轉身遮擋視線,将幾兩碎銀塞進老妪的衣襟。
旋即轉身,目光穿過街市煙塵,落在那輛停駐糧鋪前的馬車上。車轅旁的身影輪廓,确與那老闆有八九分相似。
她方欲舉步,忽覺腕間一涼。那老妪已直起半身,布滿凍瘡的手緊緊攥着她的手腕,“娘子莫再往前!”
老妪佝偻着背,枯槁的面容仿佛年逾花甲,聽到聲嘶啞的“娘子”,沈晏喬才看清這不過是個中年的婦人,到底發生了何事将她折磨成這幅樣子。
沈晏喬止住腳步,蹲下身,回握住婦人冰涼的雙手,柔聲問道:“您可是認得前面馬車旁那人?”
“讓老闆久候了。”沈晏喬匆匆趕到,語氣中滿是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