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喬望着言朔那尚且稚嫩的臉龐,微張了嘴,心裡的語又凝在了嘴邊。上位者的棋局裡,他們不過是筆鋒掠過紙面的墨點,比枝頭殘雪更易消融。
一個月前,覃老夫子突然攤在床上,一病不起。
這個中緣由,還要從這賀家說起。平州賀霄原是清河縣上倒賣菜蔬的商販,大概三年前在平陽郡攀附上郡守府采買,生意自那之後做的風生水起,倒成了半個權豪之家。前些時日,賀家不知怎的盯上了縣上這座書院的地皮,口口聲聲要買下來。
老夫子自青年時便在這書院教書育人,與師娘在此相依相伴半生。如今師娘已逝,年邁的老夫子對這方土地有着難以割舍的情誼,自然堅決不肯賣。可賀家哪管這些,仗着權勢三番五次前來驅趕占地的家丁,硬是要強買強賣。
那日,一夥賀家家丁闖進書院,對着正在授課的老夫子和學童們呼來喝去,揚言非要這塊地不可,擺明了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她壓根沒想過報官。如今的賀家是平州數一數二的富商,背後更有郡守府撐腰。這窮鄉僻壤的書院裡不過些老弱婦孺,縣衙那些官老爺但凡有點腦子,沒人願意為了這點小事得罪郡守。即便擊鼓鳴冤,縣令最多也就是裝模作樣升個堂,最後必定不了了之。沈晏喬可不指望這小小的清河縣能出什麼青天大老爺。
說來蹊跷,賀家本在平陽城做生意,那裡緊鄰淮州、青州,是南北商路交彙之處。而清河縣不過是平州下轄的小鎮,這書院又地處偏僻,四周都是些破落戶,對賀家能有什麼用處,再說以賀家的勢力,要強占這麼個小書院易如反掌,何必勞動他們家的大少爺賀聿親自出馬?
整件事背後似有隻無形的手在操縱,透着說不出的詭異。沈晏喬看得清楚,他們要這塊地怕是另有圖謀,隻是這圖謀究竟是什麼,她一時也猜不透。但她決心要弄清這背後的真相。
沈晏喬吩咐孩子們将院子外那殘爛一地的籬笆收拾起來,說罷就匆匆進了内院。
内院的屋子中,是一位年逾六十的老翁靜靜地仰卧在床榻之上。屋内放置的炭火盆,映得老翁整張臉泛着病态的潮紅。
伫立在門邊的沈晏喬望着床榻上的老先生,雙腳竟不敢往前踏出一步。望着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龐,仿佛一張被歲月反複摩挲的宣紙,從平整鮮亮變得褶皺黯淡。她的鼻腔一陣酸澀,不忍再細看,眼神漸漸變得飄忽,思緒飄回到初來清河縣的那段時光。
原來沈晏喬的父親在鶴都為官,至于當年擔任何職,如今又身居何位,她一概不知,也從未想過要去知曉。
自她記事起,她與兄長便跟着母親在鶴都旁的小縣裡相依度日。母親常說,父親一心撲在都城的政務上,實在無暇顧及他們。
那年隆冬,家中突然傳來父親升職做大官的消息。滿心歡喜的母親,以為苦日子終于熬到了頭,一家人即将苦盡甘來。然而,等來的并非家人團聚,而是一封冰冷無情的和離書。
且說這孟漪心死之後,帶着她的丫鬟琴娘,領着兩個年幼的孩子,一路輾轉來到了平州清河。那負心漢倒也留下了一筆頗為可觀的錢财,靠着這筆錢,兩個婦人和兩個孩子,日子勉強還能維持。
可平靜的生活并未持續太久,孟漪不知怎的就生了病,病得愈來愈重,整日整日都是病恹恹的。前來看診的大夫們衆說紛纭,各執一詞,誰也說不出個确切病因。
直到一日遇到一位雲遊四方的江湖郎中。這郎中有些真本事,隻瞧了瞧孟漪的病症,便搖頭歎道:“心病難治啊。”雖想盡辦法,為氣息奄奄的孟漪多延續了些時日,可最終還是無力回天。
孟漪離世之時,兄長沈宥青年僅十一歲。他說是立志學習醫術,治病救人,便決然拜入那江湖郎中門下。沈宥青跟随郎中離去後,家中便隻剩下葉娘與年幼的沈晏喬。
彼時的沈晏喬,年僅八歲,卻對讀書識字充滿了強烈的渴望,求知若渴。琴娘心疼這孩子,便将她送進了覃衡的書院求學。
聽聞覃衡當年在科舉中功名顯赫,卻對仕途毫無興趣。隻在這普普通通的小鎮一隅,尋一處偏僻之地,開辦一所書院。書院頗為破敗,平日裡隻教寥寥幾個學生,收取的學費也十分低廉。
覃夫子這人,性情有些古怪,脾氣暴躁,平日裡不苟言笑,落落寡合,從不與人親近。他一生隻有一個妻子,膝下無子無女。
他常言道,自己并非收徒,隻是做個教書先生,傳授些學識罷了,稱不上是師父。隻因沈晏喬天資聰慧,學習東西比旁人快,他便私下裡多教了她一些。
在沈晏喬及笄那日,覃衡為她取了“風禾”二字,取自《書·金縢》中的“風禾盡起”。
他目光殷切,對沈晏喬說道,前路天高路遠,隻盼她能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順應天時,一路順遂,越走越遠。話落,他自己卻忍不住老淚縱橫。
想到這,沈晏喬更覺逝者如斯,那樣一個表面脾氣又暴又冷而實則心軟得一塌糊塗的怪老頭,這樣鮮活的一個人,怎會就這樣纏綿病榻,再難起身了呢。
肩頭一沉,“琴娘去給老夫子煎藥了。”一隻勻稱修長的手輕輕落在她肩上,帶着幾分安撫的意味。
隻見說話的是個年輕男子,身長體瘦,眉清目秀,風姿灑落。
沈晏喬垂下眼簾,遮住了已經布上了一層水霧的眼睛。
沈宥清溫聲寬慰着她:“老夫子的病情如今已基本穩住,最多再過半月,便能下床走動了。”
沈晏喬回眸看向兄長,輕聲說道:“有勞兄長費心了。”她心裡明白,近一年來老夫子身體每況愈下,此番不過是生氣動怒,急火攻心,才讓病情提前惡化罷了。
沈宥清性子冷清,自知不善言辭,面對自家妹妹,舉手投足間滿是不自在。
他隻覺這個妹妹與尋常的女子都不同,全然不見大家閨秀的氣質,也不像平常小姑娘那樣活潑嬌氣,倒有些書生氣和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