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風遠遠攔下一塊巨石,順手拎起一個倒在地上哭的小孩,把她扔向了她的娘親。
女人顧不得說謝謝,隻是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就抱着孩子匆匆離開。
然而沒跑幾步,第三個法陣卻先一步炸了。
巨石迅速下墜,毫無懸念地擊潰了早已疲憊的結界,“轟隆隆”地叫嚣着,朝山底的人們撲過來。
哭喊聲空前地變大了,原本力竭的人們再一次發出了難以想象的悲号,幾門的門生焦頭爛額、應對不暇,但凡還有餘力的門生,都朝山腳飛了過去。
臨風一步擋在那對母女身前,震碎一塊正正飛來的石頭。
她猜到那群人是想繼續補那個結界,于是自己也變出了一朵雲,打算跟上去。
然而,她剛離地幾尺,就發現一個異事——
半空中、半山腰的石頭,前前後後地靜止了。
臨風呆住了。
不止她,山腳下看到這一幕的人都愣住了。
石塊停下了;不止停下了,還開始慢慢地往山體的方向收束。
就像術法中溯回記憶那樣,所有的東西以不自然地行迹開始複原,被打碎的瓷瓶碎片一塊塊地自發收回,拼回了完整的樣子。
但這不是記憶,也不是自發。
是有人在施術。
那個人在控制着這些崩壞的石塊,操控它們回到山間。
周圍的法界人已經開始反應過來了,抓緊機會修補結界,兜住那些沒被收回的碎石,用上符咒、瞬移術,盡可能地将沒跑遠的人送出去。
隻有臨風還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像是早已忘了自己的任務。
“娘親……嗚嗚……”
不遠處的小孩開始抱着母親嗚咽。
“沒事了、沒事了……”女人的聲音中帶着柔軟的安慰,“不怕了,石頭不會掉了。”
孩子還在嗚咽,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母親含糊地說着話。
“……石塊去哪兒了?”
“石塊回山裡了……”
“石塊為什麼要回山裡?”
“有人救了我們……”
“……娘親,我剛剛好像看到神女了……是不是她救了我們?”
臨風混沌的五感中,被某一個熟悉的稱謂刺了一下,醒了過來。
近百年來,無數人用那個稱呼叫過她。平淡的“神女”,尊重的“神女”,戲谑的“神女”,嘲諷的“神女”,憤怒的“神女”……
她早已被叫得形成習慣,聽到孩子的聲音後,她下意識地回了頭。
但是那個孩子根本沒有看向她,那個女人也完全沒有注意到她。
臨風遲鈍地意識到……她們不是在說她。
女人抱着她髒乎乎的孩子,沒有嫌棄她又髒又臭還拖後腿,而是耐心地、溫柔地,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孩子的背:“是呀是呀,是神女,神女在山上,她救了我們……”
臨風突然有些喘不上氣來。
她急促地呼吸着,才沒讓自己陷入窒息當中。她的視線突然有些模糊了,上手一摸,卻沾了一手的濕潤。
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指尖,如夢方醒,轉頭朝山中飛去,連一貫的小火雲也忘了踩。
原本茂密的山林一片秃、一片焦,散發着焦土與鮮血的腥氣。
她很快看到了自己想找的人,因為此時明熹的身邊,還站了另外兩個人。
明熹躺在那兩個人中間,安靜地閉着眼睛,無聲無息。
臨風摔落在她的身邊,一把撥開寇光,毫無形象地撲在了明熹身上。
她捏住明熹的手腕,突然松了一口氣,跌坐下去,擡頭看向簡零:“她……她還活着?”
簡零面露難色地對上她的視線:“她……是,她是……但是……”
“但是什麼?”臨風伸手按在明熹的胸前,“但是她法力庫耗盡?那、那你們給她輸一點吧!木術,對嗎?”
“……還有土術,”寇光沉聲說,“都耗盡了。”
“那你們……不是能輸一個輸一個嗎?”臨風低頭看看,又擡頭,“還有她的傷,不是應該趕緊用法力扼住嗎?你們怎麼不動?”
兩人沉默着。
寇光沒憋住一聲哽咽,不忍道:“……沒用了。原本明師妹用法術禁锢着傷口,還有挽回的餘地,可她法力耗盡了,禁锢也就不在了,禁術侵入全身,沒辦法了。禁術傷手還能剔肉,傷了全身……還能怎麼救?”
臨風手裡泛起紅光,不管不顧地往明熹體内輸入法力,但她胸腔悶得厲害,她的法力本來就沒有恢複完全,此刻也剩得不多了。
簡零長歎了一聲,把手搭上臨風的肩:“你要顧惜自己,法力庫不能再耗盡一次了。”
“試試……”臨風兩眼專注地看着明熹慘白安靜的臉,全然聽不見周圍的話,她一臉認真地把人橫抱起來,站起身的時候,還踉跄了一下。
寇光和簡零忙上前扶着她。
“臨風!”寇光說,“你……你冷靜點,你要幹什麼?!”
“……試試。”臨風自顧地喃喃着,“嗯,試試……可以試。”
說罷,就自顧自地抱着明熹飛走了。
“她去哪兒?!”寇光驚道。
臨風抱着明熹,在一片狼藉的山上一頓搜尋,最終找到了一個被岩石埋住的洞口,用最後的一點法力把洞口破開。
她一個不慎,将明熹摔到了地上,連忙把人又抱起來,扛在肩上,扶着山洞的石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進去,每碰到坍塌堵住的地方就破一下,慢慢地走到了最深處。
最裡面的洞穴還是完好的,原因無它——
這一處的洞穴周圍,被鍍上厚厚的金子。
意料之中,臨風看到了一塊兩人高的、熟悉又陌生的“石頭”。
九十幾年前,她和一百多個同齡的仙門孩子一起,排着隊走到這塊石頭前,輪流觸摸它。
她還記得它的手感,涼涼的,滑滑的,和一塊普通的石頭沒有什麼兩樣。
但就在那天之後,所有人都換了一個稱謂來稱呼她,他們叫她“神女”,在需要錢的時候,會來找她變一點金銀。
她的名字也被改掉了,從此變成了沒有姓氏的“臨風”。
近百年來,她無數次地覺得那聲“神女”毫無意義,她就像一個造金的法器,不過是短暫承載“神力”的器物,旁人需要金銀的時候,就敲敲她、抖抖她,取了金銀,就又離開了。
小的時候,她覺得疑惑,隻是能拿出一點金子,就能被稱為“神女”了嗎?
那凡間那些沒有修過術法的富商、權貴,不也可以被稱為神女嗎?
可為什麼仙門的人都瞧不起沒有修法的凡人,并不會因凡人有權有錢,就高看他們一眼?
她也沒有法力,仙門也瞧不起她。可他們為什麼還要把她奉為神女?
後來她翻看古籍,知道他們信奉聖玉,将那塊石頭奉為本門至寶,也就愛屋及烏,把承接神力的人稱為“神”,但這依舊沒有解答她心中的疑問。
事到如今,臨風依然沒有想得很明白。
不過,都不重要了。
她緩緩地把明熹放下來,用一個舒适的姿勢把她安放好。又撿起一塊石頭,按照記憶,在明熹和石頭之間,畫了一個法陣。
法陣連上最後一筆,但什麼也沒有發生。
石頭靜靜地立在它的寶座間,沒有任何的動靜。
臨風也不意外,她面色平靜地站在石頭前,時隔百年,再一次地觸碰了它。
閉眼醞釀片刻後,臨風手中炸出了刺目的白光——
石頭終于動了。
它緩緩地綻出純白的光芒,在臨風的觸碰下一點一點地震動着,愈演愈烈,幾乎要從“寶座”中跳脫出來。
臨風雙手将它按住,手中白光成倍地亮起,在她彙聚力量震動石頭的同時,石頭也在源源不斷地為她提供後備。
石頭不堪重負地顫抖着,既像是不堪承受,又像是興奮至極,瘋狂地回應着臨風的觸摸。
臨風的胸口一片飽脹,手指幾乎沒了知覺。
直到不知過了多久,她手下的東西……
突然消失了。
臨風在一片尖銳的耳鳴聲中睜開眼,看着面前空蕩蕩地“寶座”,身影脫力地一歪,跪倒在了地上。
她慢慢地膝行着,挪到了明熹的身邊。
她松了口氣,看也不看地倒了下去,雙手緊緊地抱住了她。
她沒有去探明熹的脈,也沒有低頭去看明熹的傷。仿佛結果根本就不重要;仿佛她做的這一切,有用無用都是無妨。
“……你聽到了嗎?”臨風面色平靜地閉上眼,一滴殘存的水珠從眼睫中擠出,沾上了明熹的脖頸,順着鎖骨淌入她的後領,“他們叫你神女啊……”
洞窟建在山體深處,常年陰寒不見日光,寒氣隔着薄薄的衣物,一點一點地剮蹭着臨風的肌膚。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那通動作,她總覺得自己手腳發冷,身下的人也沒了從前的溫度,怎麼捂也暖和不起來。
但她還是放任自己的意識陷入沉睡。
她就這樣趴在她的身上,将自己的每一寸都和她貼合在一起,在寂靜安甯的山體深處,覺得無比的踏實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