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将視角轉移,此時此刻,在同一片星河中,一衆漆黑的巡航軍艦正集群而來,在最前方的舷窗之前,索多瑪元帥站在那裡,靜靜地凝眉沉思。
難得地,他感到有些心神不甯,過去,每當局面危急即将面對生死之際,他都會本能地産生警兆般的直覺。
但那是在他身居高位之前了,如今這種感受已沉寂了幾十年,現在卻再度被喚醒。
可明明他馬上要處理的隻是一次簡單的航行任務,隻需巡航返程途中順手解決,若非蟲皇的特意傳訊,他甚至不會略微偏移路線專門趕來。
副官恭敬地站在他背後,看着前方冷酷而偉岸的身影一如既往,磐石般挺立,山巒般不可動搖,“我們還有多久抵達?”他忽然聽見元帥發問,忙答道,“跨越最後一道躍遷蟲洞就可以,以我們目前的航速,大約十五分鐘。”
索多瑪皺了皺眉,他的臉像大理石一樣英俊而蒼白,皺眉時顯得越發冷酷淩厲,他不容置疑地道,“還是太慢了,你來暫時控制中樞,我先一步過去處理,等你們十五分鐘後到達再彙合搜救。”
“是,元帥。”副官剛答完,前方空間憑空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陰影從中水墨般逸散,裂縫飛快地展開,一秒不到便化為自轉的漩渦,而索多瑪元帥一步踏出,邁入其中,就此消失不見。
副官搖搖頭,心中暗歎,艦體能承受的強度有限,以索多瑪的實力,僅僅短途星際穿梭的話,乘艦航行反倒不如他自己單槍匹馬直接自行空間挪移來得迅速快捷。
索多瑪元帥即将抵達諾曼底号的消息并沒有被提前散播開來,至少在索恩的父親榮格議員匆匆趕到帝都星系面見蟲皇之前,他還在因為擔心孩子而心急如焚。
經過一次次的變革,如今的蟲族社會已從帝制轉變為聯邦制,但王室和貴族仍未消亡,憑借代代沿襲而來的地位和财富,他們依舊對聯邦擁有極大的影響力。
如今的社會階級的确可以流通,底層有機會往上晉升,可是在這龐大的國家上層,最高處的席位還是極為稀少,想要走上真正的權力中心,其中所需的積累和努力難以想象,普通蟲族需要用盡一生來追尋。
而某些繼承了家族高貴血統的存在,這些他們生來便能享有,現今這位蟲皇陛下,就是其中舉足輕重的一位。
當今的王室,這個姓氏為德·賀拉斯的家族世代所居的王宮位于帝都星系的其中一顆主星,一艘特快星艦終于在這片宮殿的航空港停泊。
榮格議員匆匆跳下長橋,在仆從指引下穿越绮麗幽美的花園,一路走向蟲皇常在的小書房。
路過一株白色的高大花叢時,他忽然聞見了一陣蘋果花般香甜的味道,又像是玉蘭或含笑的芬芳,一個同樣微微含笑的聲音在樹後響起,“我親愛的議員閣下,為什麼這樣着急?”
榮格驟然停住了腳步,轉過來躬身緻敬,“陛下。”
當今陛下弗朗茨十七世漫不經心地從花叢後走出,雪白的花朵在他貴氣不凡的儀表前也成為了陪襯,他身形高瘦,體态纖長優雅,淡金色的長發傾瀉着,如水般順直。
他是王朝中少有的雄蟲君主,雖已即位多年,模樣還是保養得年輕得宜,看上去幾乎隻有二三十歲,但榮格自從被他暗中一手提拔擢升,到漸漸成為他的心腹、一把針對檢察院的尖刀,距今已有四十多年了。
蟲皇陛下注視着這位忠心的老臣,笑了笑,“既然來了,和我一起在花園走走吧,”榮格不敢不從,又是欠身一禮,跟在他的主子身後,“不必這樣憂心如焚,春天已經到了,我們該好好地看看花兒們。”
榮格跟着他,跨越長廊,站在一座精緻的小涼亭裡,眼前是片一望無際的紅蓮花,将湖水也映成了紅色。
弗朗茨十七世背對着他,專注地看着那些風中搖曳的蓮花,不緊不慢地道,“關于索恩這孩子的事,我也聽說了,當孩子遇到危險,雙親自然會緊張。”
“陛下明鑒,”榮格議員說,“但依臣下所見,這件事不止是針對我的大選,更是通過我來威懾您,而我的索恩,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卒,隻因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脈,才受到了無妄的波及。”
“我明白。”陛下輕歎口氣,“德·賀拉斯的輝煌已即将逝去,我隻不過是在勉強撐起最後一點榮光,那些或新或舊、大大小小的貴族還在不停的崛起,所有界限都不再明确。”
“眼下蟲族聯邦的邊境還有各種各樣的異族在對我們虎視眈眈,戰火不休,我們連年擴軍,連年征戰,也許,眼下又到了再次變革的時候了。”
出現了片刻的沉寂,但榮格議員很快繃緊了臉,恭謹地道,“陛下不用太過擔心,無論如何,您依舊擁有我的忠誠,以及無數期待您注視信賴的民衆們,我們将用劍與盾來護衛您的安甯,讓您能夠安睡無憂。”
弗朗茨十七世輕笑一聲,“大廈将傾,頹勢一旦出現,就很難挽回。不過現在,畢竟離那一天還早。讓我們說回當下吧。”
他轉過身,這位淡金色長發的俊秀青年溫和地看着自己的下屬,安慰道,“關于‘歸零’組織的這次示威,我的調查已有了頭緒,另一位可靠的閣下即将到達,救下你無辜的孩子,您這位擔憂的父親,可以放下心來了。”
榮格議員緊繃的雙肩終于放松了一絲,他感激地擡頭望着蟲皇,“感謝陛下,不知道您派去的這位是誰?”有足夠的影響力和權力,能壓下這次事件的,又在蟲皇麾下,據他所知,足以登上這個名單的,曆曆可數。
蟲皇勾起嘴角,神秘地一笑,“索多瑪,索多瑪元帥。”
居然是他?榮格議員神色有些驚訝,這是位少見的從平民階層躍升而上的元帥,掌管聯邦六分之一的軍隊,已跻身聯邦最高的權力階層,但由于出身關系,這位元帥向來不介入傳統貴族的派系,更别說是王室,“陛下是怎樣讓他加入我們的?”
蟲皇淡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晃動閃耀着,他慵懶地轉身坐在一邊,平靜地看向亭前随風蕩起陣陣漣漪的湖水,語調還是不緊不慢的,“一千六百年前,壓抑已久的帝國爆發了革命,無數平民聯合起來,用巨斧削去了賀拉斯家族延續兩千年之久的王冠。”
“正如我們擁有強大的血脈,但若不向外通婚,血脈的遺傳會代代減弱。固步自封、墨守成規隻會招緻最後的滅亡。”
“聯邦全新的曙光在即,即使再古老的家族,也要學着吸納新血,死亡是一生都在追逐我們的陰影,唯有新生才是永恒不滅。”
“我當然也要為末裔子孫早做考慮,放下身段、聯合新銳才是中興家族應該做的。”
“我看重的不是索多瑪,的确,他有強大的力量,眼光也足夠敏銳,立場足夠堅定,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但我更在意的,是他背後那些支持的擁趸者、追随者。”
“那些才是蟲族現在年輕的精英一代,而非老舊家族裡的酒囊飯袋。我是在對他們下注,即便索多瑪倒台或戰死,也會有接替者繼續坐上他的位置,延續我們的交往。”
榮格議員冷靜地點點頭,“既然這樣,這位元帥至今未婚,名下也沒有孩子,陛下為何不主動賜婚?您的王宮裡不是有好幾位正是婚齡的皇子嗎?又或者……”您親自來……
但他忽然想起針對貴族和軍隊将領不得私自通婚的法律條例,于是把話咽了回去,苦笑道,“我明白了。”
弗朗茨十七世挑了挑眉,“法律不過是空文,不匹配、不舉行婚禮可不在限制之列,隻要私下雙方自己願意,有沒有正式名分并不影響我們的合作關系。”
“但既然你好奇,我就告訴你好了,關于聯姻這件事,我問過他,但他拒絕了我。”
“拒絕您?”榮格議員大驚,“他竟敢拒絕您?”他費解不已,絞盡腦汁,“他除了年紀比您小幾歲,此外從家室到容貌到性格,他哪一點能與您對比?就算他專門從冕下中挑選,也絕不能找到能與您媲美的!”
蟲皇陛下對此倒是不在意,隻灑脫地一攤手,“大概就是單純對我不感興趣吧,伴侶什麼的,又不是腦子裡的晶核,沒有了就活不下去。不過我們倒是說定了,有機會的話給他手下的小夥子們安排安排。”
思想傳統的榮格議員還是無法理解,不過既然陛下都這麼說了,他也知趣地不再多嘴,附和地點點頭,“選幾位青年才俊來聯姻到也不錯,基因潛力足夠的血統才更容易生出優秀強大的後代。”
蟲皇大笑起來,揶揄道,“我親愛的議員,您現在口吻可真像位雄蟲生育協會的專家!”
遠隔重重星海,另一邊,諾曼底号上的戰鬥還在繼續。
一個高速移動的白影圍繞着穆夏飛掠,穆夏擡手,漆黑的能量湧出,化作光芒飛射而出,牢牢鎖定着雪諾進行追擊,沿途的道道牆壁都在這光芒下如水般湮滅,原本高檔豪華的房間不過幾息就變成了戰損後的巨大空洞。
一追一逃之間,遙遠的群星已清晰可見,穆夏孤身站在太空黑暗的背景之下,冷眼看着辨認不清的對手輕松甩脫了背後交叉追蹤的黑芒。
隔着一片遙遠的距離,雪諾也在真空中懸停一瞬,他微微一笑,背後雪白的蟲翼忽地輕擺,灑落大片熒光般星星點點的鱗粉,幻光一樣迎面籠罩而來。
他的翅膀就是他的武器,之前吃過虧的穆夏心知肚明,小心地步下周身防禦,警戒地用漆黑遁光将自己罩住,如光般飛快地掠去星艦邊緣,尋找能掩護。
那些光粉看似美麗,但沿途經過之處,空間隐隐帶着不祥的黑光,即使及時阻隔了自己和它的距離,穆夏還是感到一陣頭暈不适,似乎連精神力量也可以麻痹。
太詭異了,實戰起來,穆夏才明白,高階蟲族之間的戰鬥方式需要極為精深的力量理解和運用,并不是單純的近戰或遠攻那麼簡單,剛突破的他,無疑還停留在極為淺顯的階段。
穆夏皺起眉,但很快又重新向遠方的白色虛影冷笑,沒關系,至少他知道能夠玉石俱焚的那一招,等到力量耗盡時……他的笑淡了下去。
無聲的厲嘯發出陣陣波動,穆夏擡眼,看到雪諾幻化出的巨大蝶形蟲獸已經近在眼前,須臾之間,一條猙獰的口器就鑽了出來,箭矢般朝他極射而出!
穆夏臨危不亂,反應極快地發動視界迎上,催動周身的引力瘋狂向他身前一點凝聚,瞬間制造出了堪比一顆大質量天體的重力,那條口器不受控制地被席卷入内,遭到徹底的凝滞。
穆夏還沒來得及高興,隻見此刻那雙屬于蟲獸也屬于暴雪的燈籠般瑩藍色複眼中清晰地閃過一絲冷冽的光。
他心下警兆陡生,就要後退,一張灰白的巨網卻已經從後方當頭落下,明明是力量幻化而成,卻如有實質般沉重且鋒銳,居然穿透了穆夏護體的那層光芒,就要把他整個身體裹進來,割成碎片。
那些黑色光芒是穆夏領域的實質化,被攻破令他腦中如受重錘,悶哼了一聲,他擡頭看着前方似乎已勝券在握的雪諾,忽然唇角一勾,露出淡淡的哂笑。
此時攻守逆轉,穆夏已被羅網捕獲,巨大的蟲獸疑惑地偏了偏頭,下一刻,兩側雙翼傳來突兀的劇痛。
穆夏不知何時竟布置下了隐蔽的兩個小小奇點,現在正引爆開來,蠻橫地撕扯着它的血肉。蟲獸掙紮着發出嘶鳴,觸須般卷曲的口器從穆夏粘稠的重力領域中拔出,狂亂地扭曲着。
他們精神力曾經相連,穆夏讀懂了其中包含的情緒和感受,讓他仿佛也親身感知到了他所賦予的這份痛苦。
但穆夏緊抿嘴唇,繼續毫不留情地繼續抽調能量,一邊加大控制力度,一邊化作一道黑光,飛快地撞入了背後的星艦船艙。
“有點意思了……”雪諾失去了身形,已不再能開口說話,但将自己暫時屏息隐蔽在一旁的穆夏耳邊卻突然聽見了他的傳音,準确來說,不隻有他,諾曼底号星艦上現在還活着的所有生物,腦中都在同一時刻聽見了這道回聲。
另一件僻靜的的豪華單人房間,最後一個星匪坐在床上,流着淚的索恩被他豪邁地一手攬在懷裡,聞聲索恩驚訝地擡頭,卻見星匪臉色一下子變得陰沉,頓時吓得不敢說話,低頭把自己縮了起來。
“出了什麼變故?”星匪匆匆起身,一手拎起索恩,片刻之間已展開蟲形,直接用蠻力撞開了船艙,毫不憐惜地用力把索恩往乘客們中間一丢,接着便一個展翼,化作一道虹光,朝傳音來的方向飛快趕去。
第三方正在加入戰局,穆夏有所感應,冷笑着擡頭,無聲無息之間,一團黑光出現在星盜的必經之路上,對方翅翼一偏,随意躲過,卻沒料到這團光驟然展開、爆炸,随着最後一聲慘叫,他被黑洞完全吞噬。
穆夏餍足地眯起眼睛,身前裂開一道縫隙,最後一顆閃耀的晶核浮現而出,随着他的微笑,自轉着飄近,融入了穆夏的眉心,和他其他的同伴們一起,懸浮在那片精神海洋的中心,成為穆夏力量的補充。
很好,今天已經夠本了,穆夏笑了起來,眼底卻很冷,但還有最後的首腦沒有伏誅。
剛剛的攻擊讓他暴露了自己的方位,星艦上的氣體正在源源不斷地外洩,但僅存的空氣中正傳遞着不絕于耳的尖利振鳴,強大的音浪波波震動着牆壁,讓牆身道道龜裂。
最後轟然一聲巨響,伴随碎裂的飛灰和塵土,不知何時,巨大的蟲獸已擋在了他的前方,那雙巨大的翅膀嗡鳴着高速震顫,眨眼間便飛襲到穆夏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