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不見一絲光的深淵終于完全吞噬了他們,将一切升華之後,又歸于虛無。
借由強烈的鍊接,穆夏感到自己的精神和軀體似乎再次合二為一,一同化為碎片,散入無邊的星河,遙遠的星雲散發出的脈沖和電波漸漸清晰可見,幾乎能夠操縱和掌控。
他感覺自己在被引力波吞噬捕獲,精神之海的波動開始自動模拟,不斷向内壓縮、凝聚,化作一顆自轉的行星,并且質量不斷增加,最終變成一顆無光的黑洞。
此刻穆夏仿佛超越了自我,靈魂獨立出來,瀕死般開始回望不算漫長的生命,那些強烈的感情,愛、思念、不甘、恐懼,不論正向還是負面,齊齊排山倒海般呼嘯噴湧而來,巨浪般連綿不絕,一覽無餘。
“……哥哥……”完全失神的穆夏忽然輕聲呼喚着,他已認不出身前的雪諾,居然呢喃着躲進了他的懷裡,小聲地繼續叫道,“哥哥……”
語言若不單純地交流,剩餘的就隻是欺騙,他像是遺忘了所有,隻記得這一句呼喚,在嘴邊緩慢地重複着。
雪諾溫柔地擁抱住他,撫摸着他的頭發,輕拍他的肩膀,就像父親在哄一個陷入噩夢的孩子。
穆夏也緊緊回抱住他,如同無根的浮萍渴望紮根的土地,那雙淡紫色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其他雌蟲擔心地環繞在他身旁。
那片相連的無邊之海已經掀起滔天巨浪,超越語言,他們紛紛聽見了海面上激蕩轟鳴的回響,悲泣、怒吼、尖叫、咆哮、呐喊、絮語、祈求……宣洩地、憤怒地、眷念地、溫柔地、欣喜地、聲嘶力竭地……
千萬道聲音在一同響起,彙聚為共同的和聲,從稚嫩到清越,從年幼的孩童到挺拔的少年,聲浪山崩海嘯一樣席卷而來,千言萬語凝為一句不舍的告别:不要丢下我……
一陣驚悚感襲上心頭,誰都沒料到穆夏的突破的聲勢居然如此浩大可怕,幾乎要帶動着他們的精神一起波動,隻有緊守心神才能不受影響。
過往的畫面一幀幀浮現,穆夏第一次如此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内心。他回到很小的時候,站在故鄉羅摩廢舊的街道上,一左一右兩雙大手牽着他走過長街,那時他年幼的臉上一雙顔色夢幻的眼睛,笑起來純粹無邪。
可很快,山巒崩塌,覆蓋下死亡的陰影,長大幾歲的穆夏身影單薄,孤獨地站在暗處,抿起嘴唇,倔強地不肯流淚。
“他們都走了,你會一直陪着我嗎?”暗淡無光的房間裡,他曾抱緊了比他更大一些的少年,悶聲地問。
“我會。”少年聲音清朗而堅定。
“一直?”
“不,永遠。”少年摸了摸穆夏的頭,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許諾道,“我會永遠保護你。”
“好。”穆夏燦爛地笑了笑,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已有了如今俊美的輪廓,但笑起來還是像童年時一樣單純。
他不會再回來了,他永遠也回不來了……穆夏的内心在哀哭,他擡起頭來,清瘦的臉五官淩厲,線條尖銳,他的模樣除了年紀比現在看着稍小一點,其他幾乎毫無區别。
那雙倔強不甘的眼睛,紫水晶一樣封存住瓶中所有強烈的喜悅與悲傷,掩蓋住那些過錯和堕落。
精神突破的過程就是看清自己的過程,穆夏不再逃避,也不再惶恐,靜靜地看着曾經的種種喜怒哀愁一一呈現在眼前,歡愉和悲傷本為一體,譬如明鏡和倒影,讓靈魂得以完整。
……
這是一場清醒的迷失,走入欲海的深處,借着精神結合的強大狂潮,穆夏開始沖擊阻礙他突破的最後一道關卡,域級已近在眼前。
他又來到一場夢境,穿透冰涼的霧氣,踩着潮濕的石子,穆夏回到他的童年,重新站在故鄉的廢土之上。暮雨落下,耳邊的雨聲悲傷而纏綿,他站在黃昏的陰影裡,神思恍惚。
這是一顆名為羅摩的廢星,他在這裡誕生、長大,然後離開,一去不回,但關于家、關于羅摩的一切,都被他深深埋藏在記憶深處,無法忘卻。
春天還沒來,十九歲的穆夏獨自伫立,由記憶複刻而來的幻境波動了一秒,轉眼間,眼前延伸出蒼白殘破的牆壁,一間簡陋蕭然的居所浮現,破舊而親切。這是他過去的家,由雌父從一個廢棄的避難所改裝而成。
輕輕一推,房門吱嘠地一響,穆夏走進舊日的房間,布置依稀熟悉,空蕩蕩的牆邊,靠着一張床,一個孩子正坐在床邊,擡頭仰望窗外的天空,暮色已昏沉,今夜天邊無星無月,隻有陰沉的雲。
穆夏走過去,那個男孩也轉過頭來,和他對視,眼神淡漠沉靜。那是一張白皙秀氣的小臉,還稚氣未脫,精緻的五官已可見今日長大後的風采,隻是他的神态卻沒有孩子本該有的天真和好奇。
兩雙同樣淡紫色的眼瞳視線相撞,穆夏從容地看向過去的自己,停在他的身邊。
“你回來啦。”孩子忽然開口說,語氣很淡。
“我回來了。”穆夏點點頭。
可年幼的孩子沒有接話,很快又把臉轉了回去,繼續執拗地盯着天空,沉默随着時間溜走,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寂寞地并肩看向窗外。
“你一直在這裡嗎?”穆夏問。
缥缈的童聲響起,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對……你很久沒有回來了,而我一直在……你還記得這是什麼地方嗎?”
“這是我們的家,我們曾經一起生活的地方。”
孩子笑了笑,“是嗎?家又是什麼地方?”
“你覺得呢?”穆夏反問。
“家就是我、雌父、雄父都在的地方,待在這裡,我們就能永遠不分開。家是我們的避難所。”孩子輕輕地說。
“可你錯了,哪怕躲在這裡,我們還是沒能逃過那場災難。”穆夏聲音平靜,一些不願回憶的畫面被再次想起,一片火海驟然洶湧沖天,灰燼飛舞,土地化為焦炭,他閉了閉眼,讓無光的黑暫且将紅熱的火焰沖刷覆蓋。
“是的,我錯了,我們已經沒有家了,”孩子也靜靜地說,他依然凝視着天空,“世上沒有永恒不變,我們誕生自宇宙毀滅後的餘波,連光都在膨脹遠移,我們從虛無中來,最後也要回歸它黑暗的懷抱。”
他向天上指了指,繼續幽幽地道,“想必你還記得,很快會有一顆流星從那裡來,墜落、爆炸,它會毀掉這裡,殺了父親們,也讓我們成為孤兒。”
“我從來沒忘。”穆夏慢慢搖頭。孩子揮了揮手,于是那場喧嚣而空茫的火又圍繞過來,居民們四散奔逃,影子如同鬼影憧憧,一場末日的噩夢,從童年時代綿延至今。
站在搖曳的火光中,已長大的穆夏仍然平靜地注視着前方那個小小的背影,妖異的赤紅在他們的銀發上反射招搖,高熱似乎鋪面而來,但他沒有被幻象所蠱惑。
“那你還記得他們的臉嗎?去辨認屍體的那一天,你沒有揭開帷布……你後悔嗎?”年幼的孩子站在火海深處,繼續輕聲問他。
“我永遠也不會忘。”穆夏沒有猶豫,至于是否後悔……他隻是搖搖頭,這場短暫又漫長的一生,他們都有很多次可以選擇的機會,也許選擇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後悔,不回頭,繼續向前。
男孩轉過身,遙遙張開雙臂,微笑,“那你記不記得黑天使的傳說?傳說羅摩是顆陷入災難的星球,末日的天使時不時就會飛來,把死亡和陰翳撒滿天地。他們被黑天使帶走了。那些救下我們的長輩,總是這樣安慰我們。”
“那是他們的信仰,不是我的。我們活在此地,現實的病痛和苦難太多,靠着信念支撐才能彼此扶持。他們是痛苦的信徒,他們想向我們傳教。可難道你相信天使和神靈?在我看來,世上沒有神,隻有在塵世艱難跋涉的自我。”穆夏平靜地道。
“是啊,你說得對,”孩子揚起臉來,笑容中帶着惡意,“所謂神的應許之地,實際上不過是顆被放棄的廢星。那不是隕石墜落的流星,他們明明死在邊星叛亂者的手裡,那些家夥不敢對主星下手,卻來襲擊我們。”
“是這樣。”穆夏臉上沒什麼表情。
孩子還在笑,“所以你拼盡全力離開這片荒蕪的焦土,進入軍校。你想獲得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這樣假如時間倒退,當能夠再次做出選擇的時候,你就能阻止近在眼前的死亡。”
“你還想繼續往上晉升,爬得越來越高,如果手握權力,你就可以改變更多東西,比如說,羅摩的未來,又比如說,塞缪哥哥。”
“你沒忘記那個因為救你被流放的可憐鬼吧?”孩子嘲諷地問。
周圍又發生了變化,他們一起站在模糊的雨夜中,遠處是一所大宅,穆夏悄無聲息地握緊了五指,這是改變他命運的雨夜。
心亂如麻時耳畔再次響起幽靈般清越的童音,渺茫幽微,帶着似有似無的憐憫,“宇宙太大,星星太多,你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這輩子你大概再也見不到他了。那就再走近一些吧,讓我們看得更清楚。”
轉眼間周身背景一花,他們已身處宅邸中心,穆夏擡頭,瞬間如遭雷擊,“……哥哥!”他瞳孔放大,“快跑!”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口,聲音和記憶中少年焦急的呼喊相重疊,“跑!穆夏!逃出去!”
穆夏眼睜睜地看着少年擋在自己面前,焦急地拖住包抄過來的守衛,意識到失态後他抿緊了嘴唇,垂眸不語,也不敢再看這場令他徹骨銘心的轉折事件。
“真讓我感動啊!”似乎窺視到了他的弱點,孩子突然拍掌大笑,等笑完了,那雙淡紫色眼睛惡鬼一樣逼視着穆夏,嘴裡接着吐出淬毒的話語。
“他們去世之後,是哥哥和你相依為命,養你長大,明明他比你也沒大幾歲,可卻心甘情願地供養你,被生活逼得早早成熟。”
“可你又做了什麼呢?”孩子冷下臉來,身形忽然拔高、拉長,從六七歲的幼童變成十一二歲的少年,他指向宅邸一側的偏門,那裡有個和他現在一模一樣的身影,那是七年前的穆夏,正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奔向外面漆黑的曠野。
無家可歸、無依無靠之後,穆夏漸漸開始和塞缪一起在荒原流浪,可好景不長,兩個半大孩子被拐賣販子盯上,卷入一場所謂救助的騙局。
他們聲稱塞缪即将成年,不再享受這份福利,轉而把一看就值錢的穆夏帶走,軟禁在這片莊園,隻等一個月後偷渡星艦過來将他運走。
萬幸他們身上有可以彼此聯系定位的小裝置,穆夏在察覺不對之後,悄悄聯系了塞缪,就在這個頭領不在、守備松懈的雨夜,他們裡應外合……
“你逃走了!丢下了他!”面前的少年譏諷地冷斥。
“我沒有,我回去找他了。”穆夏恢複了冷靜,面色冷凝地回,早已從生活中消失的那個少年還在他眼前和守衛們激戰,局勢幾乎一面倒,他隻是在苦苦支撐,無望地想多争取一點時間而已。
“哈哈!說得真是好聽!”少年惡狠狠地大笑,“你隻不過是太慌張了,迷了路,出不去,所以才回來!”
“無論如何,我确實回來了……我不知道他會怎樣,也許會死?無論如何,我要回來。”穆夏閉了閉眼,然後重新睜開,眼神清明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