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進了正廳在桌邊落座,柳玉成關上大門,為他們倒了茶,看看陳暄說道:“幾位可是為陳修遠一案而來?”
“是,卻也不全是。”
孟允抒抿了口茶水,看似漫不經心地說起一個與案件無關的話題:“我見明德書院窗明幾淨,器具齊全,陳設整潔,恐怕得花上一大筆錢,柳先生真是宅心仁厚。”
“孟社長謬贊了,明德書院并非由我出資建成。”柳玉成自謙地笑笑,“清源村的村民很多,孩童卻沒有就近讀書的地方。幾年前一些大家和鄉紳慷慨解囊,共同修建了這所書院。”
柳玉成的回答顯然是避重就輕。在來書院的路上,孟允抒一行人已經向男孩了解其詳情,起初明德書院的确是由幾名富人出資設立,但兩年後他們就對其撒手不管,是柳玉成和其餘幾名先生接手書院,靠着自掏腰包苦苦支撐。
“我幼時也是在村中的私塾念書。若是沒有那些先生的教誨,我也不可能在科考中嶄露頭角。所以我尊稱您一句‘柳先生’。”
許昭盯了一會面前的茶水,他擡起頭問柳玉成:“我想知道,您學識淵博,為何不通過科舉入仕大展宏圖,卻甯願待在這方寸之地?”
“因為我從很早以前就立志要當教書先生。”柳玉成不假思索地回答。
接着,他詳細講述了他作出這一決定的原因。
“清源村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我自幼在此處長大。我親眼見到鄰居家不到十歲的女童被賣給他人做陪房,也聽聞去大戶人家中做小厮的男孩被雇主活活打死,随便找個地方草草一埋。”
柳玉成的聲音低啞。
“有年村裡的莊稼收成不好,我和幾個識字的好友去京城買了農書和農具,想要改進勞作的方法,但村民們拿到農具後沒過兩天就将它們轉手賣了出去,用換來的銀子飽餐一頓,又繼續過窮困潦倒的生活。”
柳玉成握緊雙拳,将指節攥得發白。
“我想讓他們活得像個人,能夠思考,明辨是非,而不是成為被人操縱的傀儡,任人驅使的牛馬,渾渾噩噩地苟活于世。”
“說得倒是好聽。”
陳暄猛地站起,由于他的動作幅度過大,椅子随着他起身的動作轟然倒地,發出一聲巨響。
孟允抒發現,不知何時,陳暄已經是淚流滿面。
他的聲音飽含痛苦與憤怒。
“你将那些孩童從蒙昧中喚醒,可然後呢?讓他們蒙受冤屈,遭遇不公?”陳暄拍着桌子大吼,“要像修遠那般寒窗苦讀十幾載,終于出人頭地卻含冤而死,還是被你這樣的替考者從金榜上生生擠掉,讓那些纨绔子弟不費吹灰之力就加官進爵?”
面對他突如其來的質問,柳玉成沒有防備,他驚恐萬狀地看向陳暄:“你在說什麼?”
“我已經從貢院中找出了你的答卷,也找到方知瑜本人問過話。”許昭替陳暄作出回答,“柳先生,念及你的善舉,我不想直接将你帶走刑訊逼供。還請你主動将代替方知瑜參與科考之事、陳修遠一案的内情如實道來。這樣一來,給你的判罰或許還能輕些。”
聽到許昭的話,柳玉成臉上的錯愕逐漸消散。他沒有反抗,隻是平靜地靠在椅背上。
柳玉成沉默良久,緩緩地說了一句話。
“這一天終于來了。”
他長舒一口氣,如釋重負般地看向許昭。
“許大人,我會将實情全部告知于你。”
許昭叫下屬拿來筆墨紙硯,将其分發給除陳暄以外的三人,示意柳玉成開口。
他沉思片刻,像是在回憶事情的來龍去脈,尋找一個切入點。
“方知瑜的父親是個富商,各位大人應當略有耳聞。隻是方家雖有家财萬貫,卻無人在朝為官。”
且不論世人公認的“士農工商”的階層排序,一個富商要想走得長遠,将家産代代相傳,就需要家中有人在官場中立足。
盡管他們已經是錦衣玉食,卻也不會放棄蠅頭小利。即使方知瑜隻能做個芝麻小官,對他們來說也是錦上添花。
“方知瑜被全家人寄予厚望,但他平日遊手好閑,不喜念書,根本不可能在科考中取得名次。因此,他們四下打聽,看有無合适人選替他考試。方家的一名家丁與我相識,他将消息透露給我,言說我若是能幫方知瑜做成此事,方家人将會以重金相謝。”
柳玉成低下頭。
“如你們所見,運營明德書院的開支不小,村中又有許多孩童付不起學費,先生們也需要錢财生活。方家出手闊綽,我剛應承下此事,他們就給了我二百兩銀子。方家人告訴我,他們會打點好一切,隻需要我報上方知瑜的名号,直接去考試即可。”
柳玉成停頓片刻,歎了口氣。
“考試進行得十分順利,臨近會試時,為方便趕考,我暫時在城中落腳居住。那日我在書肆中與修遠相逢,他對我一見如故,非要讓我将姓名與住址告訴他。我掙脫不得就隻能照做。”
“會試結束後,修遠曾請我一同吃飯,替我惋惜許久,說以我的學識不可能落榜。我當時并未聽出他的弦外之音。”
孟允抒的筆尖一頓,擡眼看向柳玉成。
“直至殿試放榜,修遠又來找我,質問我為何要幫助他人舞弊。這時我才知道,他曾與我在同一地點參加會試,無意中聽到我用的是‘方知瑜’的名号。後來在殿試中,他确定了我是替方知瑜參加考試。”
柳玉成不敢直視陳暄的雙眼,隻能将頭深深埋下。
“修遠性情直爽,為人坦蕩,無論我如何解釋或勸說,他都不肯饒恕我,一定要讓我主動向官府認罪。但我好不容易走到這一步,眼看着我就能用方家給我的錢财貼補書院,我絕不能讓這個目标毀于一旦。”
陳暄幾乎馬上就要撲向柳玉成,許昭死命地按住他,讓他冷靜。
“所以,我将此事告訴了方知瑜,和他商讨應對之策。他擔心事情敗露,于是提出了一個計劃。”
柳玉成痛苦地閉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