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綢高挂,喜燭滿堂,所謂賓客除徐慕馴養的殺手死士,僅有三兩孟氏族人,銀須鶴發,老态龍鐘,佝偻坐在木椅上,頗顯苦相。
新郎官通身金絲紅袍,腰背直挺,負手立于一幅大紅喜字下。
俞沅之臨出門前,仆婦塞到手上一枚香囊,她一眼就認出此物為阿娘所繡!為強迫她拜堂,對方不惜出此下策要挾她聽話。
她被仆婦牢牢攙扶,走到新郎官身邊,雙腿猶如綁了兩塊碩大頑石,每一步,千斤重。
俞沅之眼睫低垂,任由紅紗覆在頭上,又任由堂過涼風吹動紅紗,她紋絲不動。
新郎官轉頭望向她,玄色面具下,男子一對鳳眸沉靜明澈,如星子散墜其間。
白發老頭身着鮮豔,喜氣洋洋碎步跑來,先是躬身作揖,而後清了清嗓子道:“吉時已至,新人拜堂——”
鑼鼓齊鳴,弦樂喜慶,堂内卻無丁點熱鬧氛圍,三位孟家族老面面相觑,眉頭皺緊連聲歎氣,世子遣人相邀隻道相聚宴席,不曾想上了馬車直奔郊外,竟是私自娶親!
族老欲離不得,被迫坐在椅上觀禮,焦灼不安。
“一拜天地。”
俞沅之雙唇緊抿,指尖死死戳中掌心,她緩慢閉上雙眼,低下了頭。
“二拜親人。”
孟家族老神情肅穆,紛紛避開身子,衆人皆知紙包不住火時,徐慕私自娶親定會遭到陛下責罰,到時新娘子已為他婦嫁不得旁人,唯有貶為妾室養在身邊,不必給予顔面。
然而這一禮,一對新人依舊以天為拜。
“夫妻對拜。”
四字刺耳。
俞沅之站在原地遲遲不肯彎腰,仆婦不斷在耳畔提醒,她袖下拳頭握得生痛。
重活一世,縱使一路磕磕絆絆,卻比上輩子自在開心許多,她不做棋子,不當傀儡,了結宿仇,尋覓生機,樁樁件件曆曆在目,如今再度身陷牢籠,自知難以正面相抗,但若要忍辱負重,她已然做不到了……
因為她确曾經曆過隐忍之後的結局,一敗塗地。
徐慕既做得出以阿娘性命威脅自己的事,便與徐鄞狠辣無情不相上下,她不能坐以待斃。
就當俞沅之深吸一口氣,決意孤注一擲時,一隻手緩緩向她靠近,輕握紅紗一角。
“世子!不可——”
仆婦的話還未說完,俞沅之頭上紅紗已被男子掀起。
新郎官兩步走到她面前,徑直俯身欲吻她的唇……且靠近同時,掌心不着痕迹握住俞沅之拔刃的手。
她瞬間睜開眼眸,渾身像被閃雷擊中般僵硬麻木,呼吸幾近窒停。
男子溫軟的唇輕碰她的嘴角,似乎有意撫平她此時紛亂心緒,安慰她的驚慌與決絕。
淡淡雪松香萦繞鼻尖,與她心頭寒意纏繞糾葛,一點一點融化層層冰霜。
這一幕令在場諸人大驚失色,尤其是三位孟氏族老,瞪圓枯皺眼睛,胡須被噴出的氣息沖頂顫動,數十位死士亦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有失體統啊!”
不知是誰扯着嗓子大吼,男子低笑一聲,左手扣在俞沅之腰間将人抱在懷中側身相護,右手霎時揚起數道碎光銀刃,直沖堂内十餘名殺手飛去——
慘叫聲此起彼伏,中刀人頃刻口吐白沫,接連倒地,院外守衛聞聲奔進,宅子大門卻于此時遭重力撞破,大批武士持刀闖入,燭火朦胧,俞沅之看不清那些人的臉,但他們身上的銀灰盔甲格外醒目。
厮殺不出片刻,宅子守衛盡皆落敗,大部分被生擒。
孟氏幾位族老癱坐在椅上,被劍抵在前胸,吓得臉色煞白動彈不得,直至新郎官一隻手将臉上玄色面具緩慢摘離,其中一人張大嘴巴目露驚恐,指着男子聲調拔高,叫嚷道:“霍……霍琅……是霍琅!”
俞沅之親眼目睹他摘下面具的那刻,但在這之前,她已然認出新郎身份。
霍琅的視線掃過堂内,一雙眼眸猶如萬年寒潭下的火種,狠戾陰沉,躍躍欲動的殺意明目張膽。
“世子徐慕,弑父謀權,殺母毒妹,豢養死士,意圖不軌,其罪罄竹難書,本将軍依律已将其緝捕,押送至禦前受審,爾等一并關押,待刑部查明再議。”
孟氏族人驚慌失措,大喊冤枉,被士兵強行帶走。
阿嚴神情肅穆,拳頭未松,吩咐士兵将喜堂内傷亡者拖離,善後餘下事宜。
白發老頭端來一碗湯藥,俞沅之服下,喉嚨幹澀,卻能咳出聲音。
月光灑進堂内,與成群的紅燭相抗,逐漸平息人心浮躁慌張,霍琅将她揉進懷裡,力道之大,彼此幾乎快要融為一體。
他的唇輕吻着她的額發,一遍又一遍,反反複複嗅她的氣息,像狗找主人一樣。
良久無言。
男子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