悶熱暑夜迎來一場急雨,雨滴砸落在屋檐角。
恍惚間,俞沅之仿佛聽到它們清脆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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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也是這樣整夜暴雨,澆滅二王府熊熊烈火。
俞沅之常日禁足無法出門,僅能瞧見自東飄來滾滾濃煙,王府上空燃起一團紅光,絕望刺目。
二王病逝後,王妃因叛國通敵被處以絞刑,陛下仁慈未牽連九族。
行刑當晚,府内哭聲震天,狀若哀恸,但随之而來的大火很快淹沒飲泣。
王府一幹人等均葬身火海之中,化為一堆白骨。
包括世子與郡主。
刑部奉旨嚴查,判定為意外。有人議論,皇上明放暗殺,皆為保全寬厚之名,大火為聖意。有人猜測,此乃霍家趕盡殺絕,以王府滅門之禍震懾朝野,有篡位之嫌。也有人謠傳,是二王妃叛國舉動,觸怒邺國皇族先祖在天之靈,方有此懲戒,以絕後患。
火勢蔓延三天三夜,昔日繁盛府邸,終了空餘一片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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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
惡夢連連,火光燭天,俞沅之燒得渾身滾燙,昏沉呓語。
霍琅俯身,仔細聽她的話,辨清是在喊疼,男子一雙黑沉眼眸頃刻被朱砂染滿,他扯了扯嘴角竟說不出一個字,無力地低下頭。
止痛散兩個時辰前剛剛服過,如今唯有強忍,别無他法。
霍琅克制情緒将冷帕覆上俞沅之額間,小心翼翼拖起她的手放在胸口。
“疼,可以咬我,一起疼……”他啞聲道,“求你,一定……醒過來。”
屋外電閃雷鳴,屋内寂然無聲。
霍琅的頭搭在她的手邊,肩膀微微顫抖,脊背稍彎,高大背影籠罩在昏暗燭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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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襄京城陰雲密布。
禦書房内不斷傳出帝後龃龉之言,宮女太監立在門邊,大氣兒都不敢喘。
“皇上是天子,怎能出爾反爾!”
“他畢竟是朕的親弟弟。”
“幾年來二王爺任何人都不見,朝中大事民間疾苦骨肉至親,樣樣不理會,為何偏會對郡主親事上心?”
“郡主是他女兒,有何不妥?那日你與二王妃求朕賜婚,朕已說過要聽二弟之意,是二王妃堅稱二弟答允,朕才去面見太後,這件事若追究,二王妃便是欺君罔上,因是家人,朕才寬容相待……”
争執良久,皇後怒而出殿,駐足廊前轉頭望了眼禦書房三字匾額,眉眼愠氣漸弱。
侍女攙扶她回到寝宮,皇後眼神頗為犀利:“看來那封匿名信中的警告,的确是真。”
侍女不解,勸慰道:“僅憑賜婚一事,未必作數。”
皇後撩起眼皮,道:“賜婚事小,但他若對本宮無異心,無論如何都不會阻攔,霍琅如果為本宮外甥女婿,縱使清白,時日一長太後也會心生疑慮,隻需挑撥離間則可成事,如今二王出手阻撓,必定有鬼。”
侍女問詢是否傳二王妃入宮商議,皇後沉默半晌,端起茶盞思忖,緩緩搖了搖頭。
茶未入口,她又皺眉問道:“世子怎麼回事?隻說受了傷,究竟傷在何處!”
侍女将近來謠傳如實告知,皇後聞言手中瓷杯跌在桌角,濺出點點水漬。
“如此嚴重!”她焦急問,“人現在可醒了?怎不來禀告本宮!”
侍女忙道:“皇後娘娘前兩日身子不适,二王妃囑咐不得令您擔憂,故而奴婢不敢多嘴。聽說世子昨兒後半夜已然清醒,好在素日底子硬朗,逃過一劫。可惜右臂雖保住全乎樣子,但不能如常人般活動自如,恐怕終身……無痊愈可能。”
皇後阖眼歎氣,腦袋一陣抽痛。
“立刻備轎,本宮去二王府瞧瞧!”
鳳駕停在王府門前時,徐慕正在房中肆意發洩,他的右手用不上力,握不住任何物件,唯有用左手将近處花瓶杯盞狠狠砸碎在地。
二王妃知悉世子廢了隻胳膊,肝腸寸斷,不再痛斥其荒唐胡鬧,成日以淚洗面守在身邊,偏偏郡主同時突發高熱,一兒一女令其心力交瘁,短短幾日清瘦一圈。
皇後心疼胞妹,私下抱住人哭了一通,強撐精神細問太醫醫治法子。
縱使皇後親自探望,徐慕也沒有丁點迎駕心思,如同枯藤般死氣沉沉,躺在塌上目光呆滞。
待到鳳駕離開,徐慕失魂盯着房梁,一雙眼紅得駭人。
他喚來心腹侍衛。
“她如何?”
侍衛蹙眉,猶猶豫豫問道:“世子所言的她……”
徐慕面無表情,滄桑嗓音一字一字道:“俞沅之。”
侍衛低聲回道:“俞姑娘被送到羅府救治,至今未醒,有人瞧見……霍将軍寸步不離。”
徐慕有氣無力閉上雙眼,左手指尖一點點劃過被角,冷笑一聲,道:“聽好,三件事……務必辦妥。其一,先前在郡主身旁當差的劉姓護衛,無論用什麼法子,找到人讓他徹底閉口。其二,對外宣揚我與俞沅之情投意合,卻因身份懸殊被迫分離,所以私奔出京無意墜崖……”
侍衛瞠目結舌,欲言又止。
“其三……”徐慕轉頭看向心腹,緊抿枯白幹裂的雙唇,眼神陰鸷,“烏附散。”
此藥散軍營常見,氣味腥臭刺鼻,少量用在傷口上可迅速止血止痛,但絕不能吞服,一旦入腹,輕則麻痹喉嚨,損傷筋骨,重則灼燒五髒六腑,一命嗚呼。
侍衛神情凝重,遲疑片刻抱拳允下。
風吹得窗棂簌簌作響,房内藥味濃郁,徐慕一張臉面色慘白,他阖上眼,額頭那條狹長血痕猙獰扭曲,随着流下的幾滴淚,輕輕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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