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俗賤奴虜,商人患黠奴。唯刀間收取,以厚利雇之,且予以充分的信任。故,言曰‘甯爵毋刀’。商賈行走于市,朝不保夕。如《書經》上說:‘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朝為富貴閑人,暮時破産流亡,此乃常事。唯有居安思危,盛時不忘落寞時,常思己過,才能傳之子孫。”
呂不韋呷了口酒,繼而擡眸望向嬴政,緩聲問道:“君上垂聽臣言久矣,想來心中已有斟酌,臣鬥膽一問,不知君上此時何所想?”
嬴政微微垂首,仿若沉思片刻,旋即上身前傾,“政兒愚鈍,此刻尚有些懵懂,還望仲父不吝賜教,詳加闡釋。”
呂不韋慢慢地接着道:“為商之術,與這治國之道,有互通之處。博通百家之言,雜取百家之精華,則使秦國異于關東六國。治國用人,需審慎大膽,唯才是用,用人不疑。為商賈者,盛時則思危,治國亦然。盛而不能思危,必有旦夕之災。六國皆有内憂,早已無力抗衡秦國。秦兼并六國,隻是早晚而已。然而有一事,君上需得好好考慮。”
嬴政當即站起身來,神色端肅,恭恭敬敬地向呂不韋行了一禮,“仲父高論,如撥雲見日,令政兒茅塞頓開。政兒在此,謝過仲父此番悉心賜教,往後諸多事宜,還望仲父多多提點。”
“君上若願聽,老夫便多言幾句。”呂不韋眉宇間隐隐帶着擔憂,“東進之路,堆疊着秦人的骨骸。令六國納土于秦,使四海歸一,乃秦國君臣之責。隻是……”他略作停頓,目光深沉,“臣所憂者,在于秦法。自商君變法以來,秦以法治國,威震天下。然六國之民,久習舊俗,若驟然以秦法束之,恐民怨沸騰,禍亂暗生。六國者,分則羸弱不堪,合則不可估量。”
嬴政眸光微閃,故作沉吟,片刻後方道:“仲父之言,不無道理。然‘商君之法’乃大秦立國之本,豈能輕動?國無法,則綱紀廢弛;民無法,則禍亂叢生。欲使天下歸心,唯有秦法可定乾坤。”
呂不韋無奈地長歎口氣,問道:“君上可知伊尹?”
嬴政道:“伊尹?殷之臣,佐湯伐夏桀,被尊為阿衡。”
呂不韋隻略一點頭,“以鼎調羹,調和五味。此乃伊尹治國之理念也。”他一邊說着,一邊用木勺從釜中舀起濃湯,奶白色的湯汁順着勺沿流淌,注入陶碗中,“治大國若烹小鮮,急不得!急不得!”
宴畢歸宮,路上,嬴政問桑語:“相邦今日之言,阿桑以為如何?”
桑語生硬地避開了這個問題,“人之落暮,最是傷悲。我方才偷偷瞧着,相邦的發鬓都白了。他編纂《呂氏春秋》,或許便如鴻爪留痕,願有一物以示後世之人。這份執着與用心,倒也是難得。”
嬴政聞言,眉頭微皺,冷哼道:“相邦如今歲數大了,竟變得如此畏首畏尾!六國頹勢已顯,乘勝追擊才是,為何‘急不得’?兼并六國,推行秦法之事,寡人心意已決,絕不動搖。至于六國人是否接受秦法……”他說着又頓住了,道,“且行且看吧。”
桑語低垂眼簾,默然不語。她忽然有些心疼呂不韋的那聲歎息。
作為後世之人,她深知曆史的軌迹,很難不做出孰對孰錯的判斷。
适才呂不韋說出的那些話,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回答了困擾她師父多年的疑惑。
在這個“抑商”的時代,呂不韋能夠攀升至政治巅峰,不僅得益于他善于借勢,更因其自身的處事之道。
呂不韋行事向來謹慎周全,當年入秦遊說華陽夫人的計劃,堪稱經典的營銷案例。
他深入調查秦宮内外,精準把握華陽夫人渴望子嗣的心理,鎖定了遊說的最佳目标。入鹹陽後,他先從華陽夫人的身邊人入手,遊說陽泉君時,直指楚系在秦宮的危機,并提出雙赢之策;而面對華陽夫人的姐姐,他則大贊嬴異人的賢德,并以重金購置的珍寶相贈。
最終,在親人的勸說下,華陽夫人順水推舟,應允了此事。曆史的車輪,自此滾滾向前。
如今,呂不韋編纂《呂氏春秋》,或許正是察覺到了秦法的不足之處。
商鞅之法,曾挽救了岌岌可危的秦國,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其中的缺陷也日漸顯露。秦法太過嚴苛,它可以适用于秦國,卻未必能适應一統天下的秦帝國。
然而,君王對他的偏見已根深蒂固。
有些話在嘴邊徘徊時,桑語卻聽得嬴政幽幽地說道:“伊尹放太甲于桐而自立,攝行政當國,以朝諸侯。呂不韋莫非是想效仿伊尹不成?”
桑語驚訝極了,愣了半天,嘴唇抽搐了好幾次,最後隻發出一個“啊?”
這難道就是說者與聽者之間存在的不同理解嗎?還是她自己的理解出現了偏差?
“君上,我覺得吧,相邦所言并非毫無道理。戰亂甫定,應當讓百姓休養生息,有些事兒确實是急不得。”
嬴政皺着眉,朝她掃了一眼,“你與仲父的想法,倒是一緻。方才在筵席之上,你為何緘默不言?他一說,你一和,豈不歡喜?”
桑語強忍着翻白眼的沖動。
“說”的是秦國的未來,她這個秦國的“眼中釘”,哪有資格插話?她還一直覺得納悶呢,呂不韋竟然全然不顧忌她在場。
桑語忖了忖,問道:“君上可曾,在某一瞬時想過,不如抛開所有的塵世紛擾,隻做個‘枕石漱流’的隐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