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還挂在高空,屋外驟然起風,随後竟下起雨來。
雨滴墜落在屋檐上,滴答滴答的。
婢女們手捧着食盤進屋。
這場雨下得頗大,她們的衣裳卻并未沾染上雨水。
桑語心下不禁感慨,此處雖是别院,但家仆們行事井然有序,裡裡外外配合得極為默契。
治家尚且如此,更不必說治國了。
桑語舉箸夾起一塊魚肉,輕咬了一口,慢慢咀嚼着。這魚肉鮮嫩無比,滋味醇厚,還帶着一絲青梅特有的酸甜,令人回味無窮。
在這個烹饪技藝相對簡陋的時代,能夠品嘗到這樣味道豐富、層次分明的佳肴,真讓人感到一種由衷的幸福和滿足。
“多謝仲父款待,這一爵,寡人敬您!”嬴政将酒爵端至唇邊飲了一口,那細長而深邃的鳳眼卻始終注視着呂不韋。
呂不韋擱下酒爵,感慨道,“老夫與君上已經許久未曾單獨晤談了吧。今日家宴,老夫便想趁此機會絮叨幾句。”
嬴政亦是擱下手中的酒爵,正襟危坐,“仲父有何教誨?”
呂不韋擺了擺手,“教誨談不上,老夫隻是想提醒君上,遣兵攻城這樣的國之大事,日後還需經過廷議商讨,絕不可再自作主張!畢竟一國之政,關系重大,稍有不慎便會釀成難以挽回的大錯啊。”
他所說的,是前些時日裡,嬴政越過了廷議,直接下令蒙骜率兵出征,直搗濮陽。
“是!寡人記住了!”嬴政重新拿起酒爵,抿了口酒,以此掩蓋眼中的情緒。他忽的問道:“仲父編纂此書,為何定名為《呂氏春秋》?這書名,倒是常讓寡人想起魯國孔丘所編纂的《春秋》。”
呂不韋道:“《春秋》本是記事史書的通稱,臣所編纂的《呂氏春秋》卻并非是史書。《呂氏春秋》有‘八覽、六論、十二紀’,包含天地、萬物、古今。這‘十二紀’嘛,按照月令編寫,順應四時變化。此書約二十餘萬言,包羅天地萬物古今之事,故名曰《呂氏春秋》。”
嬴政微微颔首,“大秦有幸,得此鴻篇巨制。”
桑語全神貫注地聆聽着他們的談話,以至于筷箸都不自覺地被擱置在一旁。
師父有一本《呂氏春秋》,是師父的師父送的。
桑語第一次在師父的書桌上看到這本書時,隻見書頁邊緣毛糙,磨損得厲害,顯然已被反複翻閱無數次,字裡行間更是密密麻麻布滿了師父的批注與見解。
起初,桑語試圖翻開閱讀,卻怎麼也讀不進去。師父說,世間萬事萬物講究一個“緣分”,讀書亦是如此,若是當下讀不下去,那便是緣分未到,不必勉強。
後來,桑語通過了“時空穿越”的體檢,為了讓她能夠迅速融入戰國時代,專家們要求她研讀完所有這個時期的名作,《呂氏春秋》自然也在其列。
本以為有了任務驅動,能順理成章地攻克這本晦澀的古籍,可殘酷的現實是,桑語依舊覺得它诘屈聱牙,難以沉浸其中。師父得知後,特意寫信來,逐段為她講解剖析,助她理解。
她仍清晰記得,師父在信中寫到:除了呂不韋本人,恐怕再無人能确鑿知曉他編纂《呂氏春秋》的初衷究竟為何。後世之人種種揣度,終究隻是猜測,真相怕是永遠塵封于曆史之中,難有定論。
現在,呂不韋就坐在她的對面。這個困擾師父許久的問題瞬間湧上她的心頭,她在心底反複斟酌,默默演練着該如何開口詢問,可最終,猶豫再三,還是選擇了放棄。
嬴政滿是回憶和感慨地說道:“齊桓公有管仲,寡人亦有相邦。寡人常憶起年少讀書時,凡有所疑,辄咨訪仲父。自寡人即位以來,幸得仲父佐治。至于外交之事,仲父娴于辭令,寡人甚任之。若非仲父佐吾,吾寸步難行啊。”
呂不韋笑容滿面,酒意上湧,“老夫是看着君上長大的,深知君上胸懷天下,必為千古不世出之君。老夫尚有些肺腑之言,欲向君上陳說。”
“仲父請說!”
“凡塵之人,皆有非短。這天下的學派,亦是如此。唯有雜百家為自家,方可傲然于世。”
嬴政道:“仲父之教誨,寡人定當牢記在心。”
呂不韋卻是笑着搖搖頭,“君上可知,何為‘為商之道’?”
“為商之道?”嬴政略頓片刻,“商賈之術,寡人不知。”
呂不韋輕笑兩聲,“猗頓,魯之窮士也。大畜牛羊,十年之間,赀拟王公,馳名天下。若不徙西河,則無‘猗頓’之富。西河之地,靠近鹽池。猗頓以河運取代陸運,經營池鹽,故成為巨商大富。唯有獨辟蹊徑,方能别開生面。想人之所未想,取人之所舍,方可從中獲利。為商者,絕非孑然一身。何以用人?何以信人?此皆學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