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佳節,本該熱鬧非凡的鹹陽宮城,此刻卻顯得有些冷清。
去年處暑之際,幾位太後移駕甘泉宮以避盛暑。待返程之時,夏太後卻驟然身染沉疴,病情綿延至今,尚未痊愈,身子不宜輕易挪動。趙姬與韓太妃為表孝心,皆侍奉榻前,悉心照料。
成蟜前些時日卧病在床,病情好不容易有了好轉之象時,外界流言蜚語紛至沓來,傳入他耳中。他心中積郁起一股怒氣,于是又病倒了。
韓太妃聞聽愛子陷入這般境地,心中恰似刀絞,她當即差遣下人快馬加鞭,将成蟜接到甘泉宮。在她想來,此地清幽靜谧,景緻宜人,換個環境,或許愛子才能漸趨康複。
如此一來,這鹹陽宮城中,與嬴政至親至近之人,便隻剩下文嬴了。
華陽太後一度有意将文嬴接到自己身旁。怎奈文嬴生性極為執拗,不管前來相勸的宮人如何苦口婆心,她都不為所動,死活不肯挪動分毫,口中隻是反複念叨,要留在王兄身側相伴,旁人全然無法改變其心意。
先秦時期,雖未形成吃“年夜飯”的特定規矩,但每當新舊歲序交替之時,家人團聚、祭祀祖先卻是當時的傳統習俗。每逢這一特殊時節,秦王政必定會遵循慣例,設下宴席,邀請嬴姓宗親共聚一堂。
因着是家宴,便舍了恢宏肅穆的大殿,選擇了宮苑花園。幾場大雪過後,天氣反倒暖和了許多,衆人于席間賞着紅梅,耳畔雅樂悠悠,這般情境,仿若塵世至美之樂,惬意非常。
嬴政今日未着朝服,僅以一襲樸素玄衣示人,全然是個束玉冠的少年郎。他端起酒爵,遙遙一敬,“政年少,懵懂之處,還望諸公不吝指點,共襄秦國大業。”
宗親們紛紛舉爵,“君上折殺臣等……”
如此一幅君臣其樂融融的景象,東席之上,卻忽然傳來一陣醉言:“相邦治下,隻識得呂姓,哪還有我等嬴姓!”
席間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正在飲酒的嬴政腕間一顫,他循聲望去,隻見說話者乃是個須發花白的老者,若論輩分,他應當客氣地稱呼其為“叔公”。
有年輕的宗親慌忙伸手扯了扯老者的衣袖,“三叔公,您喝醉了啊!”試圖阻止他說出更多的話。
嬴?卻是用力将袖子扯回來,無意間帶動了案上的酒爵,酒液随之傾瀉而出,潑了年輕宗親一身。
“我何曾醉?”嬴?冷笑了幾聲,用眼掃視了一周,“一個個窩窩囊囊的,竟讓一個外人騎到了我們的頭上作威作福!爾等枉為嬴姓子孫!懦夫!懦夫!”
言罷,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踉跄着向前踏出兩步。“君上,老臣近日得知,上個月鹹陽城中處決了不少人,似乎是齊國的間人。”他那雙渾濁的眼珠緊緊注視着嬴政,目光變得咄咄逼人:“君上可知情此事?”
嬴政搖了搖頭,呼吸逐漸變得緩慢。
嬴?則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恐怕啊,那鹹陽令的奏報,根本送不到君上的案頭。”
衆人聽聞這番話,皆心驚不已。有膽小怯懦者,悄然低下頭,佯裝置身事外,可那臉上分明寫滿了憤懑不甘。
“君上啊,汝雖年幼,可身上流淌着的畢竟是我嬴姓一族的血液!你的祖輩,個個皆是英勇無畏的君王。君上,你需早日成長起來!這大秦,若有一日不姓嬴了,我等在地下有何顔面面對嬴姓的列祖列宗?”嬴?言至此處,情緒激動,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臉頰,聲音中滿是痛心疾首,“實在是羞恥呐!羞恥!”
嬴政穩坐在王位之上,原本便抿得平直的唇抿得更緊了。過了許久,他緩緩開口,聲音沉穩而有力:“叔公的教誨,政必銘記于心,絕不敢忘!”
嬴?卻是仰頭笑了:“不敢忘?有何用 ?”
一向沉默的文嬴此時站起身來,說道:“叔公,小時候您總誇我劍法精湛。最近我新學了一套劍法,還請您一觀,看看我是否有所進步。”
嬴?轉身看向文嬴,而後捋着胡須,笑意漸濃,“好!”
“那我便獻醜了,還請諸位多多指教。”文嬴示意墨玉取來雙劍,向嬴政行了禮,随即舞了起來。
衆人拍手喝彩,連連贊歎。嬴政卻仿若對周遭的喧嚣全然不聞,隻是一爵接着一爵地默默飲着酒,眸光幽黯。
妘兒下了值,匆匆回到小院。人還未邁進院門,嘴上就嘟囔着:“太可怕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