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墜,宮阙的輪廓也漸漸融于暮色之中。嬴政剛出浴房,周身還缭繞着蒸騰的水汽,他随手撈起案上兵書要往窗邊軟榻去,這時屋頂卻陡然傳來一絲異響。
那動靜極輕,卻仍被他察覺。
嬴政仿若無事發生一般,極其自然地擡手輕輕一揮,那跳躍的油燈火焰應手而滅,室内瞬間陷入一片深沉的黑暗。
不多時,他隐隐約約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緊繃的嘴角瞬間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縷笑意。
“下來吧,”嬴政仰頭望向房梁,微微屏住了氣,深恐自己的呼吸驚擾了梁上之人,“黑燈瞎火的,當心摔着。”
那梁上之人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于是翻身躍下,徑自走到嬴政對面,從容不迫地坐了下來,“君上,将燈燃起來罷。黑燈瞎火的,說話也不自在。”
嬴政應了一聲“好”,伸手往案上摸索而去,尋得火石,輕輕擦動,油燈便被點燃。刹那間,室内再次被光明籠罩,兩人得以清晰地看清對方的面容。
短短兩三個月,此時的嬴政看上去竟似清瘦了許多。然而,他的眼睛依舊如先前一般,漆黑幽深。
嬴政亦是認真地看着桑語的眼睛。那眼中隐隐可見的紅血絲以及眼底淡淡的烏青,無不透露出她的疲憊與煩憂。
桑語自袖中取出一精緻小藥罐,輕輕擱在案上,又往前微微推了推,言辭懇切道:“君上贈藥之德,奴誓必永銘于心。”
“此事已然過去數月,如今才來道謝,是否有些太晚了?”嬴政伸手拿起藥罐,打開後看了一眼,旋即又合上。他心中略感意外,她竟對他如此毫無戒備,整整一罐的藥膏,如今已近乎見底。
桑語神色平和,不急不緩地回應道:“奴感念君上的恩德,夜夜遙望明月,虔誠祈禱上天庇佑君上安康。奴深信,明月定能聽見奴的祈願。”
嬴政隻是淡然一笑,并未多言。他起身從木架上取下一隻略顯陳舊的竹筒,動作娴熟地從竹筒裡倒出茶葉,随後又取來兩隻精緻的漆杯。接着,自用小爐燒水起始,溫具、分茶、泡茶、倒茶,一應步驟如行雲流水般順暢自然。他的手指修長好看,一舉一動間,甚是賞心悅目。
桑語卻總是覺得哪裡奇怪,但是又說不上來。
嬴政親手泡好茶,将那還冒着絲絲熱氣的漆杯遞至桑語手中,狀似随口問道:“宦裡人氏?”桑語緩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繼而點了點頭。
對于這麼一問,桑語早有心理準備。以秦王政的謹慎,初次相見之後,定會暗中探查她的身世背景。所幸的是,“昭昭”這個身份擁有着完備的秦國戶籍,想來也不會輕易露出破綻。
嬴政終是忍不住歎了口氣,“你既已決心求助于我,又何必在我面前虛與委蛇呢?”言罷,他微微俯身向前,仿若一隻盯住獵物的獵豹,目光緊緊攫住桑語的雙眸,“呵”的一聲笑,“能面不改色地撒謊,桑山主,你可真厲害啊!”
“哎,終究還是沒能瞞過君上。”桑語并未顯得太過訝異,她輕啜了一口茶湯,這才繼續悠悠開口:“不錯,我正是玄女山的山主,桑語!”
最後幾個字從她嘴裡說出來,眼前的人影與記憶中的面容不斷交錯,重合又分離,分離又重合。
嬴政的呼吸,驟然亂了。
桑語本以為一場刀光劍影在所難免,袖中的匕首都攥得緊緊的,可嬴政卻突然話鋒一轉,平靜地問道:“你,用過晚飯嗎?”
桑語本想敷衍幾句,想了想,道:“沒有時間吃。”
嬴政聽罷,徑直走向外室,喚來一名宮人。桑語隐約聽到幾句低語,随後是門扉輕合的聲音。然而嬴政卻沒有再回來。桑語滿心疑惑,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便也不四處張望,隻是慢慢啜着茶。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桑語隻覺得眼皮越發沉重,意識也開始模糊。連日來的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她已記不清自己有多少個夜晚未能安眠。況且此處燃燒着上等的銀炭,與她們屋内那劣質的炭火截然不同,不僅不會嗆人,取暖效果更是顯著。
就在她即将沉入夢鄉之際,脖子突然一軟,桑語立時驚醒過來。再看清眼前時,隻見嬴政正不聲不響地将一隻陶碗輕輕放在她的手邊。
他揭開碗蓋,一股熱氣瞬間升騰而起。湯面上浮着幾顆雪白晶瑩的魚丸,其間還點綴着些許綠色的蔥花,看上去煞是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