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芷的肌膚很是蒼白,那是一種因營養不良所緻的病态蒼白。瘦骨嶙峋的身體上,是被迫暴露在外的道道鞭痕與血漬。
起初她們隻以為她遭受了拖拽之苦,實則情況比她們想象的更為嚴重,簡直是肆無忌憚地草菅人命。
待清理完傷口,天已将近黎明。
桑語拉開門,往外看了看,而後又輕輕合上,“外面雪下得正大,大人不妨暫且留下,待雪勢稍小些再走,以免受寒。”
小太醫整理着藥箱,說道:“我沒有那麼嬌貴,下雨下雪都不怕。昭昭,你随我回太醫署抓藥吧。”
桑語應了聲“好”,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門,一并往太醫院的方向去。
即将醒來的宮殿,似乎盼不到日出,隻有灰蒙蒙的天宇。
桑語微微偏過頭,目光輕掃向身旁的小太醫,繼而又轉了回來,嘴角勾起一抹淺弧,“适才,大人為何不願告知采采,您……同是女兒之身呢?若是挑明說了,還省得費口舌解釋。”
小太醫聞聲,腳下步伐一頓,滿是詫異之色地扭頭望向桑語,“你竟瞧出來了?
桑語“嗯”了聲,想背過手去,卻礙于手中拎着的宮燈,隻好作罷。她擡手捏了捏自己的耳垂,耳垂上的耳洞早已經長合了。
“同為女兒家,自是能辨出彼此身份。”桑語眼中含笑,“身為女醫,這一路,走得不容易吧。”
被桑語這麼一說,小太醫心中頓時生出頗多感慨,她仰頭望了望天空,“是啊,這一路走來,着實曆經了諸多艱辛。”
“但是,身為女兒,沒有什麼不好的。在我心中,女子若白芍,善柔肝止痛,以清潤之姿化戾氣為祥和;男子則似黃芪,補氣健脾養血,借渾厚之力穩守精元山河。二者各有所長,但若配伍而用,則成攻補之勢。白芍養血之效愈彰,亦可緩黃芪溫燥之虞,使其用而無弊,相濟以全功。”
“天地本無獨行之藥,蒼生又何須以性别化為區分?同為醫者,隻需仁心,旁的皆不重要。”
桑語聽得發了呆,直到小太醫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回過神來,不禁拊掌贊歎道:“真是通透之見,在下敬佩之極。”
小太醫搖搖手,笑着道:“昭昭昨日的救人之舉,才是令人敬佩。”
桑語眉眼彎彎,“我也這麼覺得。”
朦胧的晨光中,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繼續前行着。路上覆着薄冰,不好走,她們也走得很慢。
小太醫忽然道:“我叫夏攸甯,君子攸甯。”
桑語輕聲念了念這個名字,“大人姓夏,又在太醫署任職,可認識夏無且?”
夏攸甯又生疑惑,“無且?他是我的胞弟!你怎會知曉他?他如今年齡尚幼,無資格入太醫署。”
聽聞此言,桑語心下恍然,原以為二人不過同姓罷了,沒成想竟是姐弟關系。她面上略帶窘意,幹笑兩聲,解釋道:“隻是偶然聽聞過。”
好在夏攸甯隻是“哦”一聲,并沒有追問。
桑語對夏無且的了解着實有限。那些路過曆史的人,若能夠留下雪泥鴻爪,便已堪稱幸運。而絕大多數人,終究是雁過無痕。
倘若沒有“荊柯刺秦”這一事件,那位名為“夏無且”的太醫或許會一直默默無聞。人們無從知曉他在醫學領域的造詣究竟如何,僅記住了他“扔藥囊”時所展現出的機智。
不過,桑語對他的好奇,并非源于書本,而是源于她的師父。師父熱衷于鑽研養生長壽之法,卻并非那種拘泥于生命長短之人。
在師父的研究裡,春秋戰國時期極為特殊。由于此時代過于久遠,留存下來的資料極少,以至于難以分辨究竟是文學還是曆史。正因如此,在許多人的故事裡,其壽命顯得格外漫長。
夏無且便是其中一人,根據現存的史料記載,他是“荊轲刺秦”故事的見證者,亦是董仲舒的友人。這便意味着,他從戰國一直活到了漢朝,已然将近百歲之齡。
桑語還挺想向這位長壽公讨教養生之道。但夏攸甯既然說了“胞弟尚幼”,她也就放棄了這個想法,畢竟她不會讓自己在這個時空裡停留太久。
或許因為忽然想起了師父,一種身在異鄉的強烈孤獨感湧上心頭,桑語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短劍。
這是在她拜入師門時,師父送給她的禮物。也是在那一天,師父教導她說:學武乃是為了守護弱小,而并非用于争鬥殺戮。
在長達二十多年的時間裡,這柄短劍,隻用來剝過橙子。
如今卻早已沾染了血腥之氣,怎麼擦也擦不幹淨,她真的很不喜歡。
但這就是亂世,一切都是為了生存。
桑語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再多想。
天還是灰蒙蒙的,不知何時才能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