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完全深了,幸而有屋頂上的積雪泛着微微的寒光,才不至于讓宮巷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幽暗。
眼下阿芷的情況萬分危急,桑語也顧不得什麼“宵禁”了,腳下的速度是越來越快。
采采與妘兒的憂慮絕非無端臆想,桑語又怎會不知這個時代的生存規則,隻是她骨子裡便不願屈意服從。
她并未朝着太醫署的方向去,此刻唯有向公主求救,方能有一線生機。
若公主不願施以援手,桑語便隻能孤注一擲,冒險強行挾持太醫前往永巷救人。可這無疑是下下策,一旦走到這一步,她辛苦隐瞞的身份必定會暴露無遺,屆時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在鮮活的人命面前,什麼都微不足道了。
雪花仍舊倔強地漫天飛舞着,毫無停歇之意。桑語忽然身形一閃,将自己融入陰影之中,随即屏息凝神。
地面上響起了腳步聲,聲音愈來愈近。
桑語心中泛起疑惑:從這腳步聲的輕重緩急來判斷,僅有一人行走,料想并非那些巡邏的甲士。然而,如此深夜,還在外面走動的,想必也不會是普通的宮人。
柔和的光暈灑在皚皚雪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伴随着來人的步伐緩緩地移動着。桑語微微眯起雙眸,借着那微弱的光線,看清來人身上所穿的,的确不是甲士的盔甲,而是太醫的衣裳。
既是太醫,桑語便覺得沒了躲藏的必要,于是快步上前,徑直攔住了他的去路。
“大人,請留步!”
小太醫乍然間被桑語從旁閃出截住,吓得身形猛地一晃,手中的藥箱險些脫手掉落。
他将宮燈往上舉了舉,桑語的臉龐頓時被一層柔和的暖黃色光暈籠罩。
“你是何人?不怕犯宵禁被捉嗎?”他的聲音裡裹挾着幾分謹慎,卻又不失溫和。
桑語心急,匆忙應道:“大人,我是永巷的宮人,我有個朋友此刻高熱不退,病情危急。若是再延誤片刻,恐怕……”說着,她膝蓋一彎,行了個半禮,語氣中滿是哀求,“常言道醫者仁心,懇請大人發發慈悲,救救我的朋友吧!”
小太醫打量了幾眼桑語,遲疑着開口:“你可是……昭昭?”
桑語面露驚愕,反問道:“大人怎會知曉我這名字?”
見她這般反應,小太醫耐心解釋道:“約莫半個時辰前,公主突然召見我,說了些黃昏時分發生之事,并且特意叮囑我定要用心為那位宮人診治。”
原來并非是機緣巧合下的有幸邂逅,而是公主的一片仁善之心。
幾片雪花落在眼睫上,桑語顧不得擡手拭去,隻是面朝公主寝宮的方向,莊重地拱手,深深施了一禮。轉身時,她拽住小太醫的袖口,道了聲“得罪”,輕功施展開來,須臾間便帶着他回到了永巷。
小太醫扶着牆,大口喘着氣。
桑語的臉上浮起一抹愧疚,“對不住,是我太着急,累着大人了。”
小太醫用手拍了拍心口,緩了緩神:“不必道歉,我能理解,且帶我去看看傷者罷。”
房門沒有鎖,桑語一推就開。
屋内,采采與妘兒聽到動靜後扭頭一看,又驚又喜地從榻上霍然起身。
她們怔怔望着那道黑色官袍,一是驚歎桑語竟真有這般能耐,這麼短的時間裡,就把太醫給請來了;二是驚歎這位太醫竟這般年輕清秀。
桑語将門闩好,三人對視一眼,并未多言,采采與妘兒迅速地往邊上挪了挪,騰出一方空位,方便小太醫上前為阿芷診治。
此時的阿芷,雙頰燒得通紅,神志昏沉,顯然正陷于高熱昏睡之中。小太醫三指甫搭上腕脈便蹙起眉峰,随即從随身攜帶着的藥箱裡取出一包銀針,目光專注,手法娴熟地将一根根銀針仔細地刺入相應穴位。
小太醫施完針,擡眸看向阿芷,心中不禁泛起深深的同情。阿芷身上蓋着被褥,然而那露出在外的手腕與脖頸之上,一道道傷痕觸目驚心,連額頭也橫着一道深深的血痕。
他站起身,就着一旁的水盆淨了手,用幹淨的布巾擦幹,這才扭頭看向桑語,道:“煩請代為解開傷者的衣衫!我需要看看她身上的傷口,以便對症下藥。”
桑語剛點了點頭,采采已橫跨一步擋在榻前,蹙眉盯着小太醫,“大人身為男子,怎可直視女子裸膚?這要是傳了出去,阿芷往後還如何做人?”
“采采!”桑語無奈地喚了她一聲,可采采依舊紋絲未動,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
“我隻知《周禮》中載‘瘍醫掌腫瘍、潰瘍、金瘍、折瘍之祝藥,劀殺之齊。’未聞必須分男瘍醫、女瘍醫。若你執意要守所謂的禮,此刻該準備的應是棺木,而非藥石。”小太醫的嗓音驟冷,“拖行所緻的損傷,極易使毒氣攻心。你究竟是要她體面地死,還是抛棄俗見地活?”
采采回頭看了阿芷一眼,終究還是退開半步。
桑語連忙脫鞋上榻,慢慢将阿芷扶起,靠着疊被。妘兒上前幫忙,緩緩脫下阿芷的衣衫。當露出内裡的肌膚時,妘兒忍不住驚呼一聲,用手捂住嘴,震驚地看向桑語。
采采則是别過臉去,輕聲哽咽。
小太醫瞥了一眼桑語,見其面色如常,心中不由暗暗稱奇。隻是他并未瞧見,桑語眼中一瞬即逝的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