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回話吧。他要是發病了你喊一聲,我聽見就過去。”韓乙不讓她這個做仆的人為難。
丹穗笑着點頭,她走出去兩步又回頭說:“護衛院地方窄,你練刀的時候可以來石園。”
“我……”韓乙下意識想拒絕,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他在護衛院練刀的确是施展不開。
“你放心過來吧,我會跟老爺講的,他不會有意見。”丹穗補一句。
回到議事堂,丹穗發現施老爺站在窗邊,沒有躺在羅漢床上,她拿件長襖給他披上,溫聲說:“起風了,老爺小心着涼。”
“他怎麼說?”
“沒惱着要走。”
施老爺輕笑一聲,他拍拍丹穗的手,說:“越發沒用了,還要我來打聽他的來路。”
“他在我和王管家面前可兇了,我不敢多問,害怕他生起氣來拿刀砍我。”丹穗半真半假地說,她扶施老爺坐回床上,拍馬屁道:“姜還是老的辣,他在您面前還是個毛頭小子,經不住幾個回合的試探。”
“算是歪打正着,沒想到他還上過戰場,我罵那老奸相對他的胃口。”施老爺咂幾聲,說:“都講江湖上的人不理朝堂上的事,這位倒是難得,心懷家國,是個義士。你們把人給我留住了,别讓他跑了。對了,許他月錢多少?”
“二十貫,跟我一樣。”
“提到五十貫。”施老爺瞥她兩眼,說:“你也一樣。”
丹穗頓時喜笑顔開,受傷的手腕感覺都好了大半。
“踏實跟着我,好處少不了你的。”見她高興,施老爺心情也不錯,他最不缺的就是錢,這方面他不缺底氣。
丹穗不想像狗一樣表忠心,她輕應一聲,挪步去收拾殘茶。
“我睡醒那會兒你去哪兒了?鋪子裡的賬本都送來了你還沒來。”施老爺高興歸高興,他還沒忘之前不愉快的事。
“賬本已經送來了?賬房也走了?是我耽誤了。”丹穗回過身,她觑施老爺一眼,低聲說:“我安頓好韓大俠,去吃飯的路上被太太的人叫了去,她關心老爺的身體……”
話到嘴邊,丹穗還是沒告李大夫的狀,朱氏毫不忌憚讓她知道是李大夫告的密,難不成不怕她在施老爺跟前告狀?她若是告狀能不能趕走李大夫?若是不能,經施老爺敲打後,她跟李大夫就對上了。
“往日也不見她關心,她兒子一來她就關心上了,她就沒問你旁的?”施老爺拉下臉,他也不用丹穗回答,自顧自說:“心越發貪了,不知足的老婦,跟她蠢兒子一個德性。”
丹穗不接話,心裡暗暗贊同。
“陸承要是拿了賬本來,不許你幫他對賬。”施老爺囑咐。
陸承辟宅另過時,施老爺送他一家位置頗好的綢緞鋪,贈送的不單是鋪面,還有貨源。施家有自己的絲行和綢緞行,成貨直供商鋪,送給陸承的綢緞鋪也包含在内。貨供他挑,還給最低價,可以說這是隻不用喂還能下金蛋的母雞。
偏偏他用他親爹那邊的族人當賬房,用他妻子的娘家人當掌櫃,自己當個萬事不管的東家,坐等收錢。等賬房跑路了,他才意識到不對勁,跟掌櫃一對賬,發現賣七尺綢記八尺的賬,多的那一尺賬房自己塞腰包了。而這種情況持續多少年了也沒人知道,賬本攢了三大箱,陸承壓根理不清楚,自然不清楚賬房卷走多少錢,報官都說不明白。
“聽您的。”丹穗應下,她拿茶壺出去,不一會兒換了壺熱的安神茶進來。
“我這兒不要你伺候了,你對賬去吧。”施老爺說。
議事堂用屏風一隔兩半,屏風另一邊擺着長桌高椅,桌椅都是黑檀木制的,顔色深,跟丹穗自己的書房不是一個風格,她用了半年依舊不習慣。
算盤珠子歸位,宣紙攤開,丹穗抽出一本賬本打開,字一入眼,她立馬摒棄外物,專心緻志地默記,整個人如入定一般,隻有眼珠随着思考左右轉動。
施老爺走出來,他挑一張圈椅坐下,目光落在丹穗身上不動了。
一柱香後,丹穗看完一本賬,她丢下賬本閉眼緩了緩,待緊繃的情緒轉平,她起身倒水碾墨,這才察覺到下首多了個人。
“老爺,您要是覺得無趣不如讓人喊韓大俠過來,他不是日日要練刀,讓他來石園練,我跟着您也開開眼。”丹穗心裡清楚,每逢她對賬時,施老爺是最好說話的。
果不其然,施老爺聽了她的話,便出去喚月亮門外守的小厮去喊人。
韓乙拎着刀過來,一進石園先聽到算盤珠子噼裡啪啦的聲音,珠子的撥動聲沒有停頓,每一聲都直白有力,可以想象打算盤的人每一個動作都不含猶豫,估計小孩亂撥都沒這麼熟練。
“來了?以後你在石園練刀,注意不要傷到丹穗就行。”施老爺交代。
韓乙點頭,他走到施老爺身邊,也看清正堂上站在桌後垂眸打算盤的人,是丹穗,她的手指在算盤上飛快跳躍,靈活得快要舞出殘影,對比下,垂落晃動的發絲幾乎是靜立不動的。
一盞茶後,跳躍的手指停下了,丹穗右手執筆沾墨,在宣紙上寫下一行字,繼而拿起賬本一看。
施老爺見她得意地翹起嘴角,他也跟着笑了。
“這是算對了,她算的賬跟賬本上的賬對上了。”施老爺跟身側的人解釋,他像是展示自己私藏的寶貝一樣,驕傲地說:“你可别以為她是亂撥一通,丹穗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還極通算學,一本賬别人要核對一兩天,她半個時辰就對完了。”
日頭偏過屋脊,天井下也暗了下來,飛檐翹角遮掩下的内室在一瞬間失了光彩,石磚的青灰、桌椅的沉黑如融化了一般席卷整間屋。
長桌上空懸挂的八角燈亮了起來,丹穗吹滅火折子,拿一本賬繼續翻動。
一簇燈火下,她像是一隻深陷蜘蛛網的蝴蝶,翅膀已被蜘蛛啃食。
韓乙心生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