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霞生,風靜雲霧濃,日暮中的水城,在黃昏時變得霧蒙蒙的。
施園中懸挂的八角燈籠陸陸續續點亮,璀璨的燈光應和着河道上傳來的叫賣聲,竟比白日還要熱鬧。
丹穗從議事堂出來,見施老爺和韓大俠坐在石園中央的角亭,她繞過怪石嶙峋的太湖石拾級而上,走進角亭問:“老爺,天晚了,可要擺飯?”
“我吩咐過了,你忙完就擺飯,今晚給韓義士接風。”施老爺示意丹穗坐他身邊,說:“坐下吧,待會兒多吃一點,我讓廚房蒸了你愛吃的銀魚。”
丹穗從容落座,施老爺不發邪火的時候待她一向不錯,吃穿用方面沒得挑。
“太湖有三白,白魚、白蝦和銀魚,韓義士可嘗過?”施老爺問。
韓乙點頭,“在前往平江城的船上嘗過。”
“那你有口福,剛打撈出水的魚蝦最鮮,可惜出水即死,運到城裡鮮味略寡,好在我家廚子手藝好,飯食一向不錯,你待會兒嘗嘗。要是吃不慣平江菜也别勉強,讓廚子再做旁的口味。”施老爺和善地說。
韓乙道聲謝,他不動聲色地瞥丹穗一眼,見她垂着頭揉右手手腕,他朝施老爺看去一眼,發現前一瞬對她還關懷倍切的老頭子眼下對她的不适視若無睹,他暗歎可憐。
角亭四面垂着羅帷擋風,前來送飯的小厮看不清亭子裡的情況,懼于施老爺的古怪脾氣,為首的小厮靠近亭子時喊一聲:“丹穗姑娘可在?”
“在。”丹穗起身,她打起簾子說:“快送飯上來。”
亭外暮色深重,一輪彎月寡淡地挂在天上,石園裡矗立的石頭模糊了形狀,萦繞着水霧變得張牙舞爪。
施老爺是商人,一身的銅臭味,沒什麼賞石的雅趣,置石園隻是為了附庸風雅,買來的石頭以大、怪、奇聞名。每到夜晚,丹穗走在石園心裡忍不住發毛,她總擔心黑黢黢的石穴裡藏着要害她的人。
飯食擺好,小厮退下,青色羅帷落下,丹穗回到桌前替施老爺盛湯挾菜。
三個人六菜二湯,其中一道湯是施老爺每日要喝的老鼈湯,丹穗給他盛一碗放在手邊。
“你也坐下吃,你累半天了。”施老爺發話,“賬本可有問題?”
“賬都對得上,隻要鋪子裡的出貨和存貨跟賬本上一緻,那就沒問題。”丹穗說。
施老爺朝對面看去一眼,日後他發病若能得到控制,不會當衆失态,他或許能走出家門。
“韓義士,這些菜可合你的口味?”施老爺關切地問,不等韓乙回答,他轉而對丹穗說:“跟廚房吩咐一聲,往後給韓義士的飯食多添兩個肉食,少魚蝦,習武之人喜食重葷。”
丹穗應下。
韓乙也沒拒絕,本邦菜精細,口味鹹甜,他吃不慣,而且這些魚蝦豆腐也不下飯,吃着還麻煩。
一頓飯下來,韓乙沒吃飽,桌上另外兩人一個吃得慢,一個吃得少,整得他不好意思大口吃喝。
“以後我的飯送去我屋裡。”他跟施老爺說,他不願意再跟他一起吃。
施老爺也沒打算頓頓跟他一起吃,他笑着應下。
見韓乙欲走,丹穗忙開口:“老爺,今晚不如讓韓大俠安置在議事堂?萬一您夜裡發病……”
“對,我夜裡也有發病的時候,韓義士不如歇在議事堂,我一旦有不對勁,你立馬把我打暈。”施老爺也有讓韓乙守夜的想法,他出那麼高的月錢可不是請尊佛回來供着的。
韓乙沒意見,聽從安排。
丹穗心裡一喜,她語氣輕快地說:“我去喊人,在窗下再置一張羅漢床。”
床置好,丹穗正準備功成身退回自己屋裡睡覺,就聽施老爺囑咐:“你還繼續守夜。”
“……是,我回屋洗洗就來。”丹穗無聲歎口氣,她還以為找個值夜的替她,她就能睡個安穩覺。自施老爺搬到議事堂,她夜夜守着他,再繼續下去,等他病死,她也要熬死了。
……
韓乙回到議事堂時發現施老爺昏昏欲睡,内室也隻有一道呼吸聲,他沒多耽誤,利落地在羅漢床上躺了下去。
随着主人家睡下,前院陷入寂靜,隔壁轎廳的人聲不知何時消失了。韓乙一時睡不着,他閉眼能清晰地聽見夜風在石孔中穿梭的聲音,以及石園另一端,木門開合聲、潑水聲。
陡然,韓乙睜開眼,石園裡的腳步聲行至廊下,他掀被坐了起來。
門推開又關上,丹穗拎着燈籠繞過屏風走進内室,見本該睡下的人端坐着,她低聲問:“韓大俠還沒睡?可是不适應?”
“今晚不是我守夜?”
“老爺讓我也來守夜,應該是怕夜裡如廁或是喝水麻煩你。”
韓乙沉默,這伺候人的事他的确做不來。
丹穗吹滅燈籠,她摸黑走到羅漢床邊,在施老爺腳邊躺了下來。
屋裡又靜了下來,韓乙卻沒了睡意,眼睛适應了黑暗,他清楚地看見幾步之遙的床榻上,隆起的被褥下,一個年輕貌美、富有天資的女子被一個懊糟老頭子用來當暖腳婢,他心裡湧起厭惡和暴戾。這種感覺太熟悉了,胡虜的鐵騎一路南下,一座座城池淪陷,百姓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而朝廷軟弱無能,掌權者依舊荒淫無度,視百姓如蝼蟻。他救得了一個兩個,卻救不了一城一池,隻能眼睜睜看着這片大地淪為煉獄,目睹亡國的火越燒越大。他無能無力,戰死了也改變不了什麼,隻能選擇逃避。
舊事浮上心頭,韓乙氣血翻湧,一時沖動,他掀被下地,幾個大步走到羅漢床邊,一個手刀劈暈老頭子。他看着床尾一臉驚恐的人,沉聲說:“下來。”
丹穗麻利溜下床,娘哎!王管家不會誤把山賊當刀客請回來了!
“睡那個床上去。”韓乙伸手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