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我質疑道,“既然燕歡收養孟行時,孟行并不曉事,為何燕歡不謊稱孟行是自己的孩子,叫她也姓燕?這般便不會生出許多事端。”
高半明道:“下官也有此一問,仲宜春說,燕歡對孟行有愧有怨,故而不願認作親子。燕歡的親生子另有其人。”
我福至心靈,脫口而出:“燕峻!”
“正是燕峻。”高半明道。
澹台玉成道:“孟行今年二九上下,燕峻應當比她大些罷?”
“不錯,”高半明颔首,“燕峻今年二十有五。她是被姥姥養大的,燕歡同鄉人仲宜春家貧走她鄉,在外闖蕩一番後,直到在金陽門落腳,方才将母親與燕峻接到青丹城。”
我問道:“照此說來,孟行合該認得燕峻才是,為何街上一見,孟行對燕峻一口一個‘債師’?燕峻既然是燕歡之子,為何又淪落到如此地步?”
高半明長歎一聲,道:“這就說來話長了。”
高半明從十年前開始說起。
十年前的青丹城還戰事不休,十五歲的燕峻到了可以參軍的年紀。
金陽門因着祖師金陽子守城的緣故,向來與軍營交好。燕峻向母親說了想要投軍之事,本以為母親會贊賞有加,卻不料得到的是母親的滿面怒容。
“倘若你去了,便是母子情斷之時!”燕歡把話說得很絕。
燕峻無比茫然。這又不是壞事,她不知道母親為何要百般阻撓。
燕峻被鎖在屋裡,她已然長得很高很大了,這間屋子的門一關上,就顯得局促。燕峻透過窗子,和檐下籠中的秦吉了相望。
“來玩,來玩。”秦吉了叫她。
燕峻無奈地笑了笑,沖秦吉了緩緩搖了搖頭。
“來玩,來玩。”秦吉了歪着腦袋,不懈地叫她。
“她玩不了。”有人替燕峻向秦吉了說。
來人端着飯食打廊下過,來到燕峻門前。嘩啦啦的鑰匙捅進鎖眼,孟行推門而入。
“你何必同師娘置氣。”孟行把飯放到桌上,“師娘不想你去軍中受苦。”
燕峻不解:“我金陽門就以忠義立派,豈能因為苦、因為性命有虞便畏首畏尾?”
“母之愛子,則為之計長遠。”孟行坐了下來,“若是旁人去參軍,她才不管哩。”
燕峻苦笑一聲:“若是北灏人破城,哪有甚麼長遠?”
孟行也隐隐有些怒意:“難不成就差你一個麼!祖師智勇雙全,方能以一敵百,你呢?!”
“我自然不如祖師。但萬一就差一人呢?”燕峻低聲道,“若是不去,我終生有憾。”
孟行冷哼一聲,忿然起身:“師娘吩咐了,若是你不肯悔改,就一直将你關着!”
說罷,她果真轉身出門,從外面落了鎖。
若是一把鎖就能鎖住燕峻,她也不必去參軍。
當夜,燕峻離開了金陽門,投了鎮北軍。鎮北軍中的人認得她,金陽門同軍中有軍饷交易,燕峻常常來送貨。
“小燕峻跟娘吵架啦?離家出走?”有人見燕峻繃着一張臉,便笑嘻嘻地問她。
“不是,我要投軍。”燕峻道。
“甚麼?”那人一愣,“你為啥要投軍?”
“自然是保家衛國,”燕峻理所當然地道,“難道你們不都是為了保家衛國才參軍的麼?”
那人笑彎了腰:“啊呦,我的燕少主,你快些回去罷,這裡可不是甚麼好玩的地方,繼承你的金陽門才是正途。”
“金陽門不以血緣傳位,我也無意當門主。”燕峻正色道,“我已下定決心要投軍。”
那人自嘲一哂:“你根本不懂……我們這些人,雖說是吃皇糧,但也是走投無路才把腦袋别褲腰上。那些服徭役的姊妹,更是别無選擇。你有的選,卻選了這樣一條路……哈。”
燕峻沒有言語,隻是抿緊雙唇,用她那雙映着璀璨星河的雙眼堅定地盯着面前的人。
那人敗下陣來,道:“好罷,我帶你進去,不過你還沒成年,林都尉又同燕門主相熟,恐怕會告知燕門主嘞……”
燕峻苦澀地道:“她同我斷了關系,不會認我了。”
“那可未必。”那人嘟囔了一句,燕峻沒有聽清。
後來,燕峻的戶籍改成了軍籍,她在腥風血雨中住,多年未歸家。有時候休沐,旁的姊妹興高采烈地結伴回家見親人,外面人聲鼎沸,燕峻隻是在軍帳中沉默着,一遍一遍擦她那杆長|槍。
“燕峻!”有人“呼”得掀開簾子,“你又不回去麼?”
燕峻搖了搖頭。
“我也不回去!我娘帶着小妹去東南找親戚了。”那人跳進帳來,“我們去城中逛逛罷?”
“你去罷,我不去。”燕峻說。
那人壞笑一聲:“我就知道!不過這可由不得你!姊妹們,都進來!”
燕峻一愣,隻見帳中湧入八個人來,都是她們這一什的姊妹。那些人一擁而入,将狹小的帳子擠得滿滿當當,把燕峻團團圍住,拉胳膊的拉胳膊,擡腿的擡腿,一齊将燕峻擡出了軍帳。
燕峻脹紅了臉,咬牙切齒地喊方才第一個進帳人的名姓:“淳于澤!”
淳于澤笑嘻嘻地“哎”了一聲:“今日你是我們的俘虜啦!都得聽我們的!小的們,把她給我擡到酒樓,喂得白白胖胖的,那樣她的肉才好吃!”
有人笑罵道:“得了罷淳于澤,拿個雞毛當令箭,姐姐我偏不,我偏要帶她去成衣鋪!”
幾人笑做一團,燕峻眼見着愈來愈多的人看過來,臊得以手掩面:“你們放我下來,我跟你們去就是。”
“當真?”
“當真。”
燕峻雙腳落了地,果然老老實實跟她們往城中走去。一路上有說有笑,進了城裡更是熱鬧,燕峻也不由往小販的背簍中多看了幾眼。
忽然,淳于澤用手肘頂了頂燕峻的胳膊,小聲道:“哎,前面那個,是不是你娘?”
燕峻看去,果真是燕歡。
迎面遇上,燕峻的幾個姊妹都不由停了說笑,面上都有些似有似無的尴尬。
燕峻不鹹不淡地寒暄:“燕門主,仲大俠,孟少俠,别來無恙?”
燕歡冷哼一聲,全然不顧風度,徑直往前走去,同燕峻擦肩而過,理也不曾理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