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柔做了一場冗長的夢。
夢裡江五升了大官,在長安置辦了個好大好大的庭院,院子裡有形狀怪異的假山,有青綠色的湖泊,蜿蜒的小溪,還有看不過來的亭台樓閣,凡到夕陽或朝霞時,琉璃做的瓦片就都閃着凜凜輝光。
她随着江五上長安,進了江家,認識了好多好多的家人。他們每個都穿着錦繡衣裳,戴着金钗玉冠,溫聲細語,對她十分友愛,她很快就融入進去,但不知怎的,總是懸着一顆心。果然,有天在宴席上,他們全都突然撕開人皮,露出底下猙獰的獠牙,争先恐後地上前撕扯她的血肉,要剝下來充作衣裳。
孟柔驚醒,看見江五正坐在榻邊擦拭铠甲。
他治好傷後便被軍府召回去歸籍,再過不久,就要同其他人一起去邊境防秋。
原來一切都隻是場夢。孟柔松了一口氣,什麼長安城,什麼江家,世上哪有這樣離奇的事。
“江五,”她笑起來,“我方才做了個奇怪的噩夢。”
江五卻沒有笑,沉靜地看着她。
“你怎麼知道這是一場夢?”
孟柔的心突地一跳,江五熟悉的五官在她眼中變得扭曲……
“孟娘子,孟娘子?”
孟柔猛然睜開眼,看見還有床邊滿臉焦急的珊瑚,連忙掐住自己的手臂,劇痛襲來,她松了一口氣。
一場夢到現在才算醒。
孟柔抹了把冷汗,問珊瑚:“什麼時辰了?”
“快到午時,娘子該喝藥了。”珊瑚一邊說着,一邊扶她坐起身。
笄禮那日過後,孟柔睡了好長好長的一覺,醒來才知道,她落水時後着了涼,又跪了一場,受了些驚吓,當夜竟然就發起高燒,生了一場大病。
珊瑚已經提前把藥煎好晾涼,孟柔接過來一飲而盡:“從前吃藥都覺得苦,這藥倒是甜。”
更奇怪的是,這藥入口還是溫熱,喝到肚子裡反倒涼絲絲的。
珊瑚不知該怎麼回答。
忽而有人掀簾進來,笑着說:“治病的藥發苦,補藥才甜呢。”
來人是戴娘子的侍婢菩提,珊瑚放下托盤行禮,孟柔也要下床招呼,菩提驚呼着不讓,她隻好躺回床上蓋着被子。
“菩提嬷嬷怎麼來了,阿姨可還好?”
“勞孟娘子煩問,咱們娘子一向都好。隻是孟娘子還在調養身體,五郎又是個素日不着家的,咱娘子少不得替他照看一二。”菩提道,“娘子最近身體可好些了?”
“已經好多了。”
孟柔臉頰微紅,她身體其實并沒有那麼弱,以前也不是沒起過高熱,退了燒也就算好全了。但自從她生病之後,所有人好像都把她當個糖人看,生怕哪裡磕着碰着就摔碎了,就連出門走動都不許。聽珊瑚說,戴娘子不但親自請醫工上門問診,在她昏睡時還親自來探問過幾回,隻是戴娘子身體畢竟不太好,之後就還是讓菩提代為探看,不但每次都送來好些吃的用的,還次次噓寒問暖,好像當真把她當自家孩子看待。
現下都快八月,燒也全退了,卻還是日日來盯着她吃補藥,說是得把病根去了。
孟柔受寵若驚,竟有些慶幸得了這場病。
菩提道:“娘子切莫要逞強,若有哪裡不舒服,咱們就再讓醫工上門來看,錢是都已經付清了的,總不能讓人家白拿錢,不幹活。”細細問了她最近精神好不好,飯吃得多不多,看她臉上已經消腫,又道:“娘子就該用飯了吧?前些日子渤海使臣進上都,随行的商隊帶了些石花菜,戴娘子偶然得了些,立時就讓廚司做好送過來,緊趕慢趕,幸好趕上了。這裡還有些青蟹畢羅、炙甲魚、薏米飯,都是能補身體的好菜,娘子盡力多吃些,就算不辜負咱們娘子一番好意了。”
菩提指派珊瑚端上食案,又讓侍婢們打開提籃,把菜一樣樣端出來放好,站在邊上看孟柔用過飯,親自伺候着她淨口擦臉,又親自收拾起碗筷,交代珊瑚務必盡心伺候才離開。
孟柔目送她走了,正想下床走動走動消消食,又被珊瑚勸阻。
她隻好躺回去,看着珊瑚放下簾帳。
“對了,怎麼沒見着砗磲?”
珊瑚和砗磲一向是輪流值守,可她病着這些日子,一直都是珊瑚照顧着,從沒見到過砗磲。
珊瑚手臂一顫,面色如常道:“前些日子娘子發高熱,砗磲奔波煎藥着了涼,也有些咳嗽,怕過給娘子就沒上前來。”
孟柔以為砗磲是不願過來,就沒再多問,仍舊直挺挺躺着。
說來好笑,以前她在安甯縣時,不管生不生病都得幹活,身體照樣壯實,如今在江家這麼吃了睡、睡了吃,反倒越躺越提不起精神。
昏昏沉沉一兩個時辰,珊瑚又進來通報:“娘子,門房上有人來報,說是您親戚來了。”
“親戚?”
“對,一位郎君,一位老婦人,婦人說是姓何。”
是母親和弟弟。孟柔連忙起身:“我母親來了,我要去見她!”
“娘子慢些。”珊瑚扶着她坐起來,“您别着急,我去回門房,讓他們将人請進來見面就是。”
……
何氏被人領着進屋來,一路上滿眼是軒峻屋宇,壯麗山林,來來往往的下人仆役們個個五官端莊,全都身着錦衣,連幞頭上都嵌着金玉。進了内院,随侍的則都是盛裝麗服、容光冶豔的侍女丫鬟。
繞過影壁,走進廂房,坐在主座上的孟柔也變了個模樣。孟柔從前在安甯縣時總是素面朝天,穿着一身漿洗發硬的葛布裙,雖仗着面容姣好能贊一句清麗,但終究還是個農婦。可上了長安城,進了這江府,換上錦繡纏枝紋鑲邊的衣裙,梳起高髻,戴上金簪銀簪,竟也有了些豪門婦人的氣勢。
連臉都養得變白了。
何氏越看越得意,她當年讓女兒嫁給江五沖喜真是沒嫁錯,若不是那時的當機立斷,哪裡有如今的富貴榮華?
“阿娘怎麼來了?”孟柔起身來迎,往她身後張望,“不是說阿弟也來了,怎麼沒見?”
“嗐!看門的差使非說外男不能進後院,阿壯就幹脆吃酒去了。”何氏道,“可真是奇了,這裡是你家,阿壯是你親弟弟,怎麼能算外男呢?”
孟柔不知該怎麼說,幸而何氏隻是順口抱怨,很快又自顧自笑開來。
“這也難怪,長安的規矩,自然與咱們安甯縣的不同。”
是啊,長安城裡的規矩,是有許多不一樣。
孟柔低垂着頭,心裡像堵着一團纏繞着的麻繩。
“阿娘和阿弟是什麼時候上長安的,現在可有落腳的地方?”
估計是沒有的,孟家别無遠親,母親何氏娘家也沒人,大概上長安來也隻是為了探望她。
孟柔先前聽傲霜說過,長安日落後有宵禁,每日黃昏時的鼓聲就是在通告各坊關閉坊門,宵禁期間有左右侯衛巡夜,若有行人滞留行走,會被當場射殺。何氏來的時間太晚,眼看着就要日落了,孟柔去格栅裡拿包袱取錢,想讓何氏趕快去西市找家客店落腳。
何氏拿了錢,卻滿臉的不願意:“家裡這麼大地方,随便找兩間幹淨屋子給我和你弟弟住算了,何必白費錢。”
孟柔擰着手指,不知所措。
别說其他屋子,就連她現下住的這間屋子能不能留旁人住,她也不清楚。
何氏一看她磨磨蹭蹭的樣子就煩:“你要是不能拿主意,那就等江五回來再說,我就不信了,這天底下還能有把丈母娘和小舅子往外趕的道理。”又問,“江五什麼時候回來?”
孟柔搖頭:“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自家郎君去哪了你也不知道,你可真是……”
珊瑚忙打圓場:“親家娘子是要長留還是短住,要住多久?”
“對對對,”孟柔忙道,“阿娘,你還沒說來做什麼呢?”
若隻是短住幾日,去求一求大夫人,再不然求一求戴娘子,或許能成。
何氏瞥一眼珊瑚:“我和我女兒說話,要你一個丫頭插嘴?出去。”
“阿娘,珊瑚她不是……”
孟柔想辯駁,又被何氏的眼神定在原地,珊瑚看出何氏是想支開她,便低頭告退,出門時還不忘把門關起來。
何氏這才順了氣,對着孟柔恨鐵不成鋼:“你啊你,竟連個丫鬟都能拿捏住,真是有福不會享的命。江五不在家,别是在外頭還養了個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