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樁他不知道的事。江銑壓抑着脾氣,正準備叫醒孟柔,低頭一看,孟柔已經被吵醒了,眼神裡還帶着些困倦的迷茫。
“江五,什麼時辰了?”她一見着他便彎起眼角,“我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江銑輕聲問:“你夢見了什麼?”
“我夢見……”孟柔眨一眨眼,看見鲛紗的承塵,看見江五身上來不及換下的绯袍,止了聲。
江銑便沒再多問,扶她坐起來喝藥。
珊瑚雙手緊緊抓着托盤:“五郎,讓奴婢服侍娘子吧。”
“不必。”江銑端過才煎好的藥,一勺勺吹涼了,親自喂給孟柔,喂完藥,又扶着孟柔躺下。
“五郎。”孟柔神色清明許多,一開口就落了淚,“夫人說是我推人下去的,我沒有。可岑嬷嬷,岑嬷嬷讓我跪在外頭,打我,還說,不是我推的,我為什麼要救,可是我,我隻是想要救人而已……”
江銑仔細擦去她的淚水,又聽孟柔道:“你信我,我當真沒有害過人。”
“我自然相信。”大夫人的理由根本站不住腳,“她們想要責罰一個人,原本也不需要什麼真憑實據。”
“可是,為什麼?”孟柔想不通。
江銑給她掖好被褥。
“善心有時能救人,但有時候也會害人害己。”
孟柔仍是不明白,江銑看着她的淚眼,想起從前的事情。
那時候他剛到安甯縣,渾身是傷,滿心恨意,隻想着能趕快回到長安複仇。最先恢複知覺的是手臂,其次是腰背,然後才是雙腳,可總也使不上力,不管喝了多少藥,請了多少醫工來看都不見好,他心裡便生出疑慮。
趁着孟柔出門時掀開被褥,看見自己滿是傷痕的一雙腿,被打斷的腿骨勉強被皮肉包覆着,形态是從未見過的扭曲,他嘗試着彎曲膝蓋,知覺感受到了,眼睛卻沒欺騙他。
他的腿斷了。
這下他終于知道,那些腥膻難聞的藥喝下去為什麼不見好。斷骨難續,安甯縣又是個窮鄉僻壤,他也身無餘财,如何能請到名醫治療?治不好雙腿,談何回到長安,更談何複仇。
他看着屋子裡土牆,漏風的茅頂,勉強支撐起來的心氣也散盡了。
這屋子裡原本沒别的家具,隻有孟柔為着給他擦洗方便新安置的一個盆架,他便費力解下腰帶,抻着手在架子上打個帶環的結,而後一點點挪動着,把頭放進繩套裡頭去。
孟柔卻在這時候回來了,跑着上前丢開繩索,抱着他失聲痛哭。
江銑隻木着臉:“你還救我做什麼?”他根本生不如死。
孟柔卻不管不顧,哭得天昏地暗,幾乎要把一輩子的淚水都哭盡。
“我會努力攢錢,想辦法給你治好傷。我會幫你重新站起來。”她說,“你不要死,好不好?”
江銑後來才知道,孟柔的父親從病中清醒過來,得知兒女為籌錢給他治病,一個被逼嫁給個癱子,另一個被人砍斷三根手指成了廢人,當晚就上了吊。
江銑也知道,孟柔原本是想走的,是為了救他的命才留了下來。
他想問她,那日之所以會跳下湖裡去救人,是否是因為想起了她父親的事。
轉過頭,孟柔眼角淚痕尚未幹,人卻已經睡着了。
……
主院。
下人來報,說郎主和五郎都已經到家,二郎也送信回來,說要與同侪宴飲,今夜宿在外頭。
“知道了。”崔有期揮退下人,敲了敲憑幾,問跪在堂下的江婉,“你可知錯?”
江婉跪在這一個時辰,期間仆婢來來去去,人人都看她,看得江婉滿心羞憤,可崔有期不讓她起,她就隻能跪着。
“惹母親生氣,是兒不孝,可女兒當真不知究竟做錯了什麼。”
崔氏道:“那就是還不知錯。”
江婉咬牙,腦海中隐隐升起一個想法。但不可能,她做得很隐蔽,根本無人知曉。
“求母親明示。”
“我膝下隻有二郎一個兒子,沒有女兒,向來隻把你當親生的看。”崔有期歎息,“可你嘴上一口一個母親,全都隻是陽奉陰違,糊弄我而已。”
江婉連忙磕頭:“女兒不敢!女兒自知卑賤,不敢逾越,但從來眼裡心裡都隻有母親,女兒……”
崔有期不耐煩地打斷她。
“把鄭家玉娘推下碧玉湖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