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廟獻俘過後,聖人宴請百官,宣布罷朝三日,也算讓操勞數月的衆臣們喘口氣,三公以下官員全都按慣例遷轉一級,江銑的右衛中郎将也終于摘去檢校二字,成了正職。
卸下盔甲從朱雀門出來,策馬回到江府,把缰繩遞給一直候着的松煙,正要回偏院去,松煙卻道:“郎主正在書房等您。”
“父親找我?”江銑腳步一頓,“是什麼事?”
松煙壓低了聲音:“前幾日七娘子的笄禮上,出了大事。”
江婉的笄禮遍請世家高門女眷,原本就極引人注目,再有昌明縣主和晉陽公主到訪,席上有女客落水的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京城,反倒是江家父子三人留在皇城多日,消息不通,直到今日才知道。
江銑不解,這和他有什麼幹系。
“救人者不是旁人,就是偏院裡的孟娘子。”松煙道,“郎主已經催人來問過幾回,五郎快去吧。”
江銑面色沉凝。
剛跨進書房,便有瓷盞兜頭砸過來,江銑沒躲,硬生生受了這一下,額角瞬間紅了。
瓷盞碎在地上,江銑沒去管,掀袍跪下伏拜:“父親息怒。”
“瞧你做的好事!”
齊國公江恒才剛升任工部尚書,回家正準備好好慶賀一番,一進門便聽下人回報家中出了事,聽完前因後果,登時氣得火冒三丈。
“你好不容易才立了奇功回家,如今寵遇正優渥,你卻全然不知謙虛謹慎,自珍自愛,反倒肆意妄為,竟将醜事都鬧到人盡皆知,險些毀了全家名聲!”
江銑頓首道:“父親垂訓,原本不該分辯,但還求父親明示,兒子究竟犯了什麼大錯,也好知錯就改。”
“還說不狡辯!本以為你在并州是經受磨砺去了,你倒好,去那地方也能弄出個外宅婦,竟還把人弄到家裡來。”江恒恨歎一聲,“若那女子是個安分的也就罷了,可你妹妹的笄禮上,當着那麼多人的面,她偏偏就要跳下水裡去,衣衫盡濕,毫無體統。這下人人都知道你屋裡有個這樣的,我們江家的臉真是讓你給丢盡了!”
江銑隻道:“孟氏是母親作主由岑嬷嬷護送上京,她實則也算不上外宅婦。”
“你、你還敢頂嘴!”江恒話音陡然升高,“就算人是你母親帶進來的,那也是不忍你背上忤逆不孝、另娶别居的罪名。她行為不檢,難道不是你平時縱容太過的緣故嗎?出了事,不知悔改自省也就罷了,竟還敢攀扯尊長……來人,拿家法來!我今日就要教訓你這個……”
江銑道:“尊長要行家法,兒子無論如何也沒有二話,隻是還望父親慎言,莫要傷了親戚情分。”
“荒謬,你言行不端,為父規訓你是天經地義……”江恒突然想到什麼。
“當日落水之人是二嫂親妹,孟氏即便處事失當,到底是為了救人性命。父親若以此怪罪,豈非是在說,孟氏不該救人?”
鄭氏門閥鴻勳,嫡系子弟皆在朝,又有世家聯姻,根系深厚,更有當朝驸馬尚晉陽公主,人家金尊玉貴的女兒莫名在江府落了水,江府總得給一個交代。當時花園裡除了侍婢就是各家的夫人、女郎,若說要清查真相,找出罪首,不但查不出什麼東西,還會鬧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若說是意外——孟柔若是沒把人救起來,把所有一切都推到個死人頭上,倒也勉強說得過去,可人現在是被活着救起來了,再說是鄭小娘子自己不當心,鄭家絕對不肯罷休。
反正總得找個人來擔罪責,在場所有人裡,就孟柔同鄭氏女距離最近,又隻有她身份最低,自然是怎麼磋磨都不為過,大夫人便幹脆拿她開刀,想要息事甯人。可鄭瑛就住在家裡,當日孟柔是怎樣跳入湖裡撈人,又是怎樣着急施救,總總情狀,她是親眼目睹,再用孟柔當筏子,實在太過牽強。
而今大夫人不但不重賞孟柔,反倒推她來做這個禍首。鄭瑛該如何作想,又該如何自處?
江恒緩過神:“你所說的一切,到底是為江家,為鄭家,甚至為你二嫂着想,還是在為那個女人開脫?”
“不敢欺瞞父親。”江銑沒有隐瞞,“阿孟在并州照料兒子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不是有她在,兒子隻怕活不到今日。”
江恒這才點頭,江銑若要扯什麼孝順、兄弟情誼,之類冠冕堂皇的話,他絕不會信,但江銑坦然承認了,他反倒痛快些。
聽江銑提到他流落并州的那些年,江恒又有些心軟。
“想當年你為探花郎,意氣風發,鋒芒畢露,我為你取字晦明,是想讓你記住,君子以莅衆,用晦而明。你畢竟是庶出,比不得你兄長能夠承嗣爵位,你生母,也不如你母親能有許多助益。後來你也确實是……”江恒搖頭,“如今你升任中郎将,頗受寵遇,眼看着鮮花着錦,但同當年入東宮做太子洗馬又有什麼區别,根基不穩,仍然是朝不保夕。縣主素來心高氣傲,肯等你這麼多年,已是……”
江銑打斷他:“父親慎言。”
牽系女眷聲譽,确實應該言語謹慎。
江恒便不再提,忍不住道:“你既然已經回到長安,那個孟氏也該另行安置才是,你日後畢竟……”
江銑再頓首:“阿孟畢竟照顧兒子多年,兒子,實在不忍心。”頓了頓又道,“況且她于兒子畢竟有恩義,若是忘恩負義,也難保會令後來人寒心。”
說來說去,還是為了保孟柔。江恒冷哼。
江銑道:“兒子所言,雖有私心,但也是為了家族和睦着想。江、鄭兩府是通家之好,二嫂又是兄長宗婦,兒子冒着僭越也不得不說一句,母親此舉實屬欠妥。”
“你母親的事,我會處理。”
崔有期的所作所為确實不妥當,再有責罰孟柔,恐怕也有遷怒洩憤的意思。
但不管如何處理,都不幹江銑的事,江恒背過手,江銑會意,行禮退下。
……
回到院裡,孟柔還在睡覺,江銑靜悄悄靠過去,碰一碰她的臉頰。
幾日過去,她臉上紅腫已經消退,可仍舊留着駭人的青紫痕迹。碧玉湖裡的水那麼髒,那麼冰冷,她冒着生命危險跳下去救人,得到的卻隻是這滿臉的傷痕。
珊瑚端藥進來,見他坐在床邊吓得一抖:“五郎,五郎回來了。”
“噓。”江銑看一眼沉睡着的孟柔,指着托盤問,“這是什麼?”
“這是……藥。”珊瑚低着頭,“娘子先前發了熱病,戴娘子請外頭的醫工來開了些藥,好不容易退了熱,但還有些咳嗽,所以還在吃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