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比起長安貴女用金玉錦繡養成的氣韻,她身上似乎又多幾分韫玉懷珠的靈秀。兩隻玉白的手正交握着……是了,這一處露了端倪。
莫說世家大族的小娘子,就算是寒門家養在深閨的女郎,也不會有這樣一雙粗糙的手。
孟柔跟在江五身後,剛進門便感覺有人死死盯着自己,擡起頭,正正對上一雙含着霧氣的眸子。
她一眼便認出這是戴娘子。
江五生得極好,直鼻薄唇,裁鬓修眉,一雙丹鳳眼凜凜生光。昨日見到大夫人時,見她長相平平,還以為江五生得更像他父親,如今見到戴娘子,才知道江五的好容色都是随了生母。
孟柔緊了緊汗涔涔的手,向她行禮:“見過……”說到一半卡了殼。
昨日叫了大夫人母親,今日該叫什麼?也叫母親麼?
聽江五道:“問阿姨安好。”
孟柔兩頰燒起來,低頭随着叫了聲阿姨。
“好,好,一切都好。五郎最近可好?差使辦得如何?聖上可有說什麼?”戴懷芹忙不疊一串問,發覺兒子還幹站着,又連忙招呼他坐下說話,看向孟柔時,目光不知為何僵住了,慢半句才說,“……你也坐。”
二人便落座,孟柔整理好裙擺擡起頭,正巧看見戴懷芹匆忙别開臉。
她低下頭,看看身上的衣裳,看看穿的鞋子,都沒什麼不對的地方。
再擡頭時,隻看見戴娘子繃緊的下巴。
……是錯覺嗎?
孟柔眨眨眼,她怎麼覺得,戴娘子好像有些害怕她?
應當是錯覺吧。
可接下來,戴娘子是看也不肯看她一眼,問也沒多問一句。
戴娘子抓着江五交代:“近日暑氣重,你上值時可得當心着,也莫要學旁人貪涼吃些冷飲子、冷淘之類,外熱内寒,那才要出大事情……”又說,“你平日裡也該多多與同侪結交宴飲,聯絡人脈,若能謀個文職,長留京中,也就不必受沙場奔波之苦了。我分明記得你從前,是很交遊廣泛的……”
聽她提到從前二字,江銑眉目瞬間冷淡許多,戴懷芹呼吸一滞,連忙住了嘴。
靜靜喝一會兒茶,一個垂髫小童跳跳竄竄奔進來,嘴上“阿姨,阿姨”地叫着,喊戴娘子:“你快看!”
“十二郎!當心跌着!”
戴懷芹面色大變,屈身搶上前把人摟在懷裡:“怎麼樣,有沒有哪裡碰着了?腳踝扭着了沒有?”又擡頭怒視才趕上來的傅母,“怎麼當的差?十二郎若有個什麼好歹,你全家幾條命都不夠賠!”
傅母氣喘籲籲,低聲分辯:“十二郎牽挂着娘子,奴雖言明娘子正在待客,不好打擾,可一個沒看住,就……”
“行了,日後當心些。”顧忌着江康在場,戴懷芹終究沒發落傅母,摟着孩子坐回原座,扯出帕子擦淨他額角的汗,柔聲問:“十二郎要我看什麼?”
“看、看!”才開蒙的小孩子,舉着字紙奶聲奶氣地喊:“這是我今早寫的大字,阿姨說好不好?”
戴懷芹拿起來細細看過,自然是無有不好。
江銑默然看着他們母慈子孝。江康是家裡幺兒,行第十二。十二郎出世時他正埋頭苦讀,十二郎知事扶床時,他又已經離家,對這個弟弟實在說不上什麼交情。
江康身量矮矮小小,一張臉粉團子似的,戴懷芹愛得不行,免不得便多念叨了幾句,等注意到江康正好奇地看着江銑時,才尴尬擡起頭。
“阿姨,他是誰?”
“他……他是你五哥哥。”戴氏推一推江康,讓他朝江銑揖禮,“正好,去讓他看看你寫的字如何,你五哥哥字寫得好,從前就算是聖人……”
戴懷芹猛地閉上嘴,懊惱地看着江五,那目光裡竟有些懼怕,好像生怕他拂袖而起似的。
江銑泰然接過紙:“寫得很端正,已有形勢,但尚無筋骨,若在篆文上多下功夫會更有進益。不過十二郎年歲小,氣力不足也屬尋常,過一二年再說也不遲。”
他沒有生氣,戴氏繃緊的肩背緩緩松懈下來,笑着應和,讓江康同江銑多學學。
江康嘟着嘴,并不如何情願。轉一轉眼珠,仰着鼻子指向坐在最末的,問:“阿姨,她又是誰?”
“她……”
孟柔正坐得直打瞌睡,前頭戴氏說的官場文章,她一個字也聽不懂,後來江康來了,說的還是文字書法,她更是聽得昏昏欲睡,隻是強撐着眼皮沒倒下。
枯坐一早上,終于有人提到她,深吸一口氣振奮起精神:“十二郎,我叫孟柔,是你五哥哥的……”
她生得漂亮,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江康在跨院裡見慣滿臉皺紋的婆子仆婦,聽着聽着就想往她身邊走,可剛走沒兩步,就被戴懷芹強抱起來。
“孩子别去!”
孟柔被吓了一大跳,徹底醒了。江康也被吓着,在戴懷芹懷裡哇哇大哭。
戴氏忙着哄了幾聲十二郎,強笑着對孟柔說:“勞煩你前來看我,隻是你也看見了,這……實在是不方便。”
說話時嘴唇都發着顫,目光也躲閃,壓根不敢往她臉上落。
這是要送客?
孟柔茫然,她到底做了什麼,竟能把戴娘子吓成這樣?
屋子裡孩子的哭聲,女人的輕哄聲,吵吵嚷嚷,亂七八糟。江銑自認已經忍耐到極限。既然戴懷芹這麼說,他便也起身:“阿姨,我們就先告退……”
誰知戴氏猛然擡起頭道:“五郎留步!我還有話沒說完。”但懷裡的江康又痛哭起來,她隻能低頭繼續哄孩子。
江銑捏了捏眉心,見孟柔滿臉無措,柔和聲音道:“沒事,你先回去吧。”
孟柔起先沒動,等他又說了一遍,才茫然往外走。
心裡還莫名有種欠愧感,就好像,當真是她把江康母子給吓成了這樣。可她明明什麼也沒做。
她真有這麼吓人?
糊裡糊塗到了院門,看着前頭岔道,腦子裡更是一團漿糊。來時路上隻顧着同江五說話,現下看着這一模一樣的樹,一模一樣的花,她該往那條路上走啊?
他們是從西邊來的,往西走,應當沒錯吧?
出門前撲好的妝也花了,高高的發髻直扯的腦袋往後仰,孟柔喪眉搭眼,提起裙擺順着路往西走,石子路走了一圈又一圈,鬼打牆似的,怎麼也繞不出去。
突然見着一個熟悉的身影,孟柔驚喜:“傲霜!”
傲霜挎着個籃子正在摘花,聞言回過頭:“孟娘子安好。”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并肩走了。
孟柔不知道的是,她繞了一大圈,錯打錯着地到了跨院西邊的花園裡,也不知道兩人說話時的身影,正透過花牆落入戴氏的眼中。
戴懷芹厭惡地别開眼,哄了一陣江康,把哭嚎累的孩子交給菩提帶下去,指派仆婢們全都退得遠遠的。
等屋裡隻剩下母子二人,這才急匆匆道:“五郎,你到底是怎麼想的,竟把那樣一個女人帶進府裡,任她招搖過市,你知不知道府裡人都是怎麼笑話你、笑話我的?!”
一個目不識丁的田舍婦,一朝魚躍龍門,便要穿金戴銀,處處耀武揚威。想到剛才她在自己院落裡來來去去,如入無人之境的模樣,戴懷芹恨得直欲吐血。
江銑深深皺起眉,耐着性子道:“阿孟在安甯縣照顧我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若不是得她照料,我也難有今日。”
孟柔不是所謂的“那樣一個女人”。
掌心不由自主地撫上膝蓋,今日他還能站起身,還能騎上戰馬立下功績,離不開孟柔的努力。
江銑主動提起那三年,戴懷芹先是一驚,聽完已是淚盈于睫。
“五郎,你還在怪我是不是?當年若不是沒有母家可以倚仗,若不是我性子懦弱,或許你也不會受人算計,流落到那等地方去,還被逼着……”
“阿姨慎言。”江銑不耐煩地打斷她,“當年之事已是朝廷公案,早有定論,多說無益。”
“若不是怨怪我,你為什麼還要自污身份,和那種人糾纏在一塊兒?”戴懷芹聽出江銑對孟柔的回護,悚然一驚,“難道你、你……
“你竟是真把她當成妻子了?!”
江銑詫異地看着她。
“我出身士族,阿孟不過是個田舍庶人。從來士庶不婚,我怎會……”
他簡直啼笑皆非。
“我怎會将她當作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