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點了，天還沒全亮。

王紅挎着一筐菜和肉，從石橋上走下來，橋下是灰綠色的河水，一看就冷得刺骨。

她走得很小心，怕腳滑，這個台階上有将化未化的霜凍。

晚春的天氣最折騰人，早晨和入夜時候，氣溫變化得相當劇烈，不僅路面上會結厚霜凍，連人類裸露在外的皮膚也會在短時間内忽然結出一片類似霜花的東西。

剛來寒江那天，也是這樣一個早晨，她從椅子下面爬出來，看到有塊雲慢慢發亮，然後變成太陽。

她被人群擠出車站，隻能不斷低頭注意着腳下，她看到腳脖子上白色的霜花，以為自己已經是一具被凍死的屍體了，正在靈魂出竅。

王紅的工作是居家生活阿姨，就是保姆。她的雇主是一個性格有點孤僻的殘疾女孩，從來不和她聊天，好在不苛待人，心情好的時候給錢很大方，她頓時覺得那點無聊和枯燥無所謂了，她有的是辦法解悶。做手工，玩智能手機，看街坊鄰居，還有灰綠河面上三兩隻的黑天鵝。

并且她實在很忙，雇主給那麼多錢，最基本的吃和住她總得做到最好。她每天要在廚房待5個小時以上。

尤其這兩天，家裡又多了個女孩。嚴格來說也是類殘疾人，因為工作受了傷，行動不便。那是雇主的朋友，她稱呼對方“徐小姐”。

當初她來到寒江，連續三天沒有找到小工，身上就剩下一塊五，心道隻夠買個碗去要飯了，可又不甘心——好手好腳的憑啥去要飯，更何況她還上過兩年小學，認識幾個字，她找不到工作一定不是她的問題，一定是路子沒找對。

她去街上到處晃悠，聽别人聊天，看路邊的廣告牌，去車站聽新聞，忽然開了竅一樣注意到那些家政公司的廣告傳單，她發現上面那些活她都會，除了不會伺候月子和做大菜，但是那些都可以學。于是借别人的黑色馬克筆，寫了一張差不多的——姓名、性别、年齡、手機号、手藝、吃苦耐勞，然後貼在石橋柱子上。第二天早上就被環衛工人用刷子刷掉了。

後來才知道廣告要貼在布告欄，不能大街上亂貼。她就把自己那張手寫的白底黑字，歪歪斜斜的“廣告單”貼在了花花綠綠的布告欄裡。

很快就有人打電話，說要見面看看她，那個人就是徐小姐。見了面以後，問了幾個很寬松的問題，比如上沒上過學，家在哪，和家裡關系怎麼樣，脾氣怎麼樣，能不能接受照顧殘疾人。

當時一聽殘疾人，王紅心裡可犯怵，那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直到聽到工資，她又發現自己其實特别喜歡殘疾人。

和徐小姐敲定了合同，王紅心裡有些忐忑，問：“您又為啥招我呢？”她那張A4紙在一片富麗堂皇的傳單裡，簡直像詐騙。字還特别醜。

“哦，”徐小姐很簡單地說，“就是看你年輕，那些阿姨年紀大了，跟她玩不來。”

原來她的雇主也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真可憐。

隻能說多虧了徐小姐慧眼識人，不然她也找不到這麼好的工作。所以她這幾天在廚房忙得賊起勁，天不亮就去買當天最新的菜，尤其徐小姐比别人胃口好，一吃飯就高興，她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那個詞叫什麼來着，事業，對，她覺得她現在做的事就特别事業。

食材都拾掇好，鍋裡炖上湯，王紅關上廚房門，去收拾屋子。

卻看到兩個女孩一人躺着一座搖椅，在院子裡曬太陽。

哪來的椅子？屋裡搬出來的？也是能耐了，這兩個人，一個沒手一個沒腿，竟然還能這麼折騰。她以前可沒看到周小姐曬太陽。

王紅端過來一個小幾在兩人手邊，變魔法似的放了一堆吃的。

打掃完屋子，她着急去看鍋，沒注意院子裡倆人不見了。過了會出來，發現剛打掃好的屋子像糟了土匪。

兩個女孩擠在一個翻亂的櫃子前，腦袋挨在一起說悄悄話。王紅聽了一耳朵，好像是互相怪罪不把東西收好。

一個說“在你這你怎麼不說”。

一個說“你自己忘記了，我又不知道”。

王紅去收拾茶幾和沙發上堆疊的雜物，忽然又聽到後面傳來一陣歡呼，好像又找到什麼好玩的東西。原來是兩個人齊心協力夠到了櫃頂上的小箱子，那裡面裝着周小姐以前花好大功夫淘到的皮影。一次都沒玩過。

兩個人拿到這件東西，高興得像打了場勝仗。

看來一時半會是不可能消停了。王紅搖了搖頭，放棄整理戰場。

她還是顧好她的小廚房吧。

結果這兩人就像會法術一樣，突然憑空出現在她的小廚房裡，徐小姐在指揮周小姐把泡面煮出花樣。用的是她炖了一上午的大骨湯底，還加辣椒。

這簡直是造次。

她舉着鍋鏟把兩個潑猴轟了出去。

還好這點小事難不倒她，午飯端上桌的，依舊是雪白香濃的一鍋骨湯。純潔得仿佛沒有經曆任何坎坷。

下午王紅其實很想去照看兩個雇主，畢竟兩個殘疾人，可是屋子實在太亂了，比她以前自己家還亂，她不收不舒服。

兩個人果然闖禍了。

王紅剛把所有東西一絲不苟恢複原位，鄰居竟然敲門說，周文靜和徐知夏把他兒子打了。

王紅指着他的鼻子，罵他胡說八道：“我家兩個女孩都是殘疾人，沒手沒腳的，你兒子壯得走個路都喘，咱能打得過他？”

說着就打開門，拍着手讓周圍鄰居們看過來，提高嗓門：“街坊鄰居聽聽，他說咱家小女孩打他兒子！”

幾個老頭老太縮在門口嗑瓜子，正愁沒事幹，這可跟打了返老還童針似的，端着小凳健步如飛坐過來。他們都知道周文靜，一個坐着輪椅，常年冷冷淡淡不說話不出門的年輕女孩，不能夠打人。更何況打小孩。再說了，看起來也打不過，他家兒子一腳能踩死三隻鵝。

“不可能不可能。”

“你欺負人也換個對象，人那麼可憐一小姑娘。”

“做人不厚道。”

“要我說，你兒子真要去醫院看看，長得就有點像那個……最近流行的那個詞叫啥？老吳，你上網看了嗎？”

“我眼睛花，看不見。”

“咋這麼笨的，看不清聽聲啊，我教你……”

王紅在氣勢和輿論上都得到了壓倒性勝利，那人滿臉通紅地走了。

不到20分鐘就取得了這場戰役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