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她鬥，她有的是力氣和手段。

回屋哼着歌擦桌子，又把院子裡幾盆草澆了，她往留在小院裡的搖椅上一坐，手搭在小扁簍上理線，理出兩大團暖咖色的毛線，這是徐小姐挑的，說叫什麼“美拉德顔色”，适合在寒江市穿。

顔色和地域還有關系，徐小姐懂的真多，不像她，隻知道春天穿粉的，冬天穿紅的。

她要給兩位小姐一人織一個大披肩，她們骨頭有傷，最近的天氣不好過。

手跟飛似的飛快織了一排，很快就定好了型。一看就知道織成以後多好看了，這羊毛線她買的店裡最貴的。

一個人織着毛線，她也能樂出聲，就這樣傻笑着織東西，覺得人生真的太好了。她從沒過過這樣的好日子。16歲以前在家挨打，16歲嫁了人也是挨打，那時候她都不知道女孩活着還能不挨打，今天是這家姑子被打得跳河了，明天是那家嫂子被打得喝藥了。她自己媽也是。

結婚兩年以後挨的打更多，一開始隻是丈夫打，後來公公婆婆都一起上手，因為她沒生出娃。

——後來和周小姐生活在一起，她才知道自己那時候還沒發育，沒來月經，所以才不能懷孕。

“是好事。”周小姐如是評價道。

有時候她割了草去喂豬，想到傳聞裡說的，有人喝醉了倒進豬圈裡，被豬吃掉了，就很怕那些東西。

一開始，她想到的是自己腳滑摔進去，被豬把臉啃掉，手指啃掉，最後從她的肚子裡掏腸子吃。她吓到喂豬的時候都不敢睜眼，覺得伸出來的那幾顆頭都不是豬頭了，而是她怕的那些人的臉。

突然有一天，她腦子轉了個彎，就像被看不見的手在腦子裡将那些念頭用力一掰——怎麼就不能讓這些豬把夫家人都給吃了呢？

這樣的念頭一起，就跟刹不住車似的。再挨打的時候，她就會默念，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們推進豬圈。

想到兩隻豬嘴裡紅紅地掉着肉，她都要興奮起來了。

跟着了魔似的，她每天都開始死死盯着豬圈，尤其是有人從豬圈路過，她都會幻想出一個無比強壯的自己，狠狠地一用力——

公公懷疑她想偷豬，又把她打了一頓。

終于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她蹲在豬圈邊上，也叫埋伏。一個人小跑着過來，背對着她扯開褲子撒尿。

她也不管是誰，無論是誰了。她猛地嗷一嗓子沖出去用力一推！

男人如她的願倒進豬圈，把兩頭豬吓得亂拱。

吃吃吃！送給你們吃！

她快意地笑。

第二天，她被全家一起打了一頓，用麻繩綁在床柱上，一口水也不給喝。

豬竟然是不吃人的。

她被騙了。

哭着賠着笑臉說了很多告饒的話，她保證自己夜裡隻是做夢糊塗了，她将來一定要生三個兒子賠罪，才被解開繩子。

丈夫還很體貼地送水，讓她去給公公磕個頭，長輩不會和她太較真。

當天晚上王紅就跑了，她知道要拿身份證，和丈夫兜裡掏來的92塊錢。

一路從山腰跑到山腳，天亮了，布鞋前面磨出來一根黑黑的大拇指，花3塊錢搭了一天驢車，又花2塊坐公交車去鎮上，鎮上可以買車票，坐汽車，坐火車，去哪裡都可以。

她從未像這一刻這麼慶幸自己的年輕，她以前恨不得快點五十歲，六十歲，到婆婆那個年紀，人生就會很好。

但是現在發現年輕更好，可以餓着肚子跑幾十裡的山路，從夜裡一直跑到白天，被月亮和太陽在頭頂輪流追，直到跑壞掉一雙鞋。接下來，也可以從山這頭，跑到海那頭，從十八歲，跑到八十歲。

出了山，她才知道外面竟然是這樣，世界竟然會這樣好，怎麼她們家還是那麼窮？村裡一年比一年凄慘，日子一天比一天難熬，女孩一個比一個嫁得早，連山變得比以前黑瘦。

好像全世界的肉都被大城市吃掉了。

她在垃圾桶外面撿到一張廣告單，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地圖，她舉着這個地圖，指着一塊地方，問售票員：“我要去這裡，火車票多少錢？”

“370。”

“那這裡呢？”

“190。”

“哦哦。”王紅也不笨，根據這兩截的距離，很快确定了自己能去的地方，“那我去這裡。”

“寒江市，80塊。”

下午最溫暖的陽光下，王紅有一句沒一句哼着以前山裡的情歌，泛着焦糖色光暈的毛線在她手裡遊動，滑滑軟軟的，摸着像一截溫暖的小貓脊背。

忽然，不遠不近地聽到有哼哼唧唧的聲音，她臉上的笑還來不及收，扭頭過去。

兩位小姐在玩一隻白色的小奶狗，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得用胳膊去夠才能玩到，一個斜坐在石頭地面上，皺着鼻子去碰它。

小狗被兩人撥得一屁股又一屁股地坐在地上，小指頭那麼長的尾巴在後面轉成竹蜻蜓。

“哪來的狗？”王紅帶着溫暖如春的笑容問。

“鄰居小孩手裡搶的。”

徐小姐從地上仰視她，嘿嘿笑着。

王紅猛地沖過去把院子大門反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