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又宜将一盞白瓷圓盅放在許娘子的面前。碗蓋遮得嚴嚴實實。她故弄玄虛的勁兒又犯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樣子問:“你們猜猜裡面是什麼?”
乘月:“甜湯?”
許娘子:“獅子頭?”
施又宜搖搖頭,都不對。
白瓷蓋掀開,揭曉答案。許娘子和乘月發出小小的驚呼。盅内竟然擱着一整個圓潤小巧的苦瓜。苦瓜蒸熟後色澤愈加蒼翠欲滴,仿佛由一塊水頭極好的翡翠雕成。苦瓜的瓜蒂切開,又做成了一個小蓋子。
乘月忍不住贊道:“好精緻啊。”
施又宜聞言眼角眉梢都染上幾分得意之色。
“這叫碧玉苦瓜羹。許姐姐你揭開蓋子來瞧瞧。”
許娘子依言拎起瓜柄将小小的瓜蒂提起,方看到裡面的别有洞天。苦瓜的瓜瓤被掏空,倒入了羹湯。
許娘子做菜多年,也從未見過以苦瓜為盅的做法。她不禁好奇起來,這究竟是個什麼味道?
許娘子拾起長柄小勺探入羹中輕輕攪動,淡淡的香氣四溢,若有似無,卻恍若春雨一般潤物無聲。還未下肚就能感受到苦瓜的那特有的清苦氣息。許娘子輕輕舀起一勺仔細觀察,湯中作料十足豐富。有火腿絲、青豌豆、木耳絲、胡蘿蔔絲和白色魚蓉。湯羹入口順滑,初嘗微苦而後舌尖卻慢慢泛起甘甜清鮮,仿佛一陣涓涓細流,撫平走心中的煩悶。
“怎麼樣?好喝嗎?許久未做,也不知是否手生了。”施又宜的眼睛像兩顆黑曜石般熠熠生輝,滿心期盼着許娘子的點評,就像從前在明月樓那樣。方才暢聊的時候,她看到許娘子的嘴角下巴長了幾顆紅腫小痘,今早菜農又正好送來幾個圓滾滾的苦瓜,她便一時興起,想起這道碧玉苦瓜羹。苦瓜可以清熱解火,正适合酷熱未散,寒氣将至的秋老虎天氣。
許娘子如她所料地綻開一個甚是欣慰的笑容:“很好喝,清淡有味,溫潤合宜。你是如何想出此種做法的?”
施又宜嘿嘿一笑,不敢居功。
這碧玉苦瓜羹的做法,是她從前在一戶人家的喜宴上學來的。那戶人家大宴賓客,人手不足,臨時招了許多丫鬟小厮前去幫忙。她因為通曉廚藝,被分配到後廚幹活。為這喜宴特意聘請的大廚據說僅憑這一道碧玉苦瓜羹便已名揚一方。自然,大廚做這道菜的時候也極其避諱他人圍觀。施又宜本無機會偷師。誰料宴會終了,她奉命收拾殘羹冷炙的時候,碰巧發現一份還剩下少許湯料的苦瓜羹。對新菜式的渴望戰勝了心中的小小潔癖與自尊,施又宜趁人不備偷偷嘗了一口。當時湯汁早已涼透,可是那一小口仍舊鮮美異常,讓她至今難忘。當晚她便循記憶中的味道記下了食材。後來又摸索着嘗試好幾次,不斷改進菜譜。可惜自己所做比那位大廚的手藝到底還是遜色幾分。
施又宜的語調輕描淡寫,俨然當做一樁樂事津津道來。許娘子聽來心中既惋惜,又欣慰——惋惜若不是家中生變,施又宜根本無需經曆這般漂泊無定、颠沛流離的酸楚。又欣慰正因為這般四處遊曆才讓她的眼界愈寬,廚藝大為精進,可見她如今生龍活虎一片快活,又覺得自己反而庸人自擾。
施又宜并不藏私:“那大廚用了花膠幹貝,湯汁頗為鮮美順滑,我們食肆若是也用此食材,成本過高,但現在這樣,又不夠鮮美。”
許娘子沉吟片刻:“你在湯中加些香菇絲,也能提鮮。秋日時節,将魚肉換成蟹肉,也是種法子。”
施又宜眼睛一亮:“有道理,明日我便試試。”
“好特别的香味,又有什麼新玩意兒讓我們嘗嘗啊?施店主。”
來人聲如洪鐘,一身绫羅綢緞。施又宜兩眼放光,這可是許久沒來的大主顧啊。
“喲,張老闆的鼻子可真靈啊。”
張老闆的綢緞莊與食肆隔着兩條街,店面比兩個施記還寬敞,氣派得很。
張老闆絲毫不謙虛,笑呵呵應下:“那是,我在染坊一嗅便知用的是什麼染料。”
張老闆身後還跟着一位其貌不揚,氣度卻很是溫和的中年男子,姓魏,既是他的行商夥伴,也是他的老朋友。
今日宴請魏老哥,他在施記和尚品食肆之間,猶豫了許久。施記菜色有新意,尚品則是純正地道的淮揚菜,宴客更為穩妥得當。躊躇再三,張老闆作下決定,将魏老哥帶來施記。
有客盈門,許娘子見狀便起身道别,翩然離去。
魏老哥看着桌上的碧玉苦瓜羹饒有興緻:“倒是從未見過苦瓜作羹湯的,也不知嘗起來是個什麼味道?”
施又宜調侃道:“嘗起來,大約就是人生的味道?有些苦,也有些甜。至于是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那便是因人而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