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又宜步履飛快,剛剛湧起的萬丈豪情如同紮破的魚鳔那般漸漸洩氣,生怕再晚一步,冷靜下來的自己會翻悔。昔年随着镖局東奔西顧,在路上也聽到一些俠義故事。當時她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當一回俠女,過一過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瘾。沒想到,當俠女的感覺原來是肉疼。
那一張賣身契放在她左襟夾層内,與砰砰作跳的心口緊貼,讓施又宜湧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契書上寫着那婢子的名字,喚做乘月。從今日起,自己便多了一位夥伴,再也不用單打獨鬥了。
回到小院,乘月安靜地站在天井那一小畦菜地旁,等候發落。施又宜伸手一指:“喏,那間耳房雖然堆了些雜物,你暫且将就住着,過幾日就要搬了。”
料想人牙子之處必然簡陋隻堪勉強容身,施又宜讓她先去梳洗幹淨,又給她找了一套自己的舊衣服換洗,兩人身量相差無幾,倒也方便。
施又宜則開始着手做二人的晚食。白日賣腸粉剩餘的蝦仁、肉末、香菇碎,青豆一點也不浪費,全部倒入鍋中翻炒盛出備用,可惜沒有雞湯增鮮。再取三個雞蛋打勻蛋液後倒入油鍋,尚未凝固之際緊接着下昨日吃剩的米飯反複翻炒,最後加入備用的配料再翻炒幾下便大功告成。
等乘月梳洗罷了,桌上也多了兩碟滿滿當當,冒着騰騰熱氣的揚州炒飯。米飯均勻裹滿蛋液如碎金,粒粒分明,鮮香撲鼻。
許久未吃白米飯,乘月竟然有些不舍,用筷頭挑起一小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飯粒飽滿有嚼勁,潤而不油,各種配料的香氣融合得恰到好處。
乘月的眼睛亮起來:“真好吃。”
她忍不住開口道:我從前在府中也曾吃過揚州炒飯。那年老夫人七十大壽,大老爺特意請了杭州城中最有名的廚子來府中大擺筵席,宴請貴客。菜肴豐盛極了,貴人們吃不完的飯菜,都賞給各院下人,我們這些做奴婢的也跟着沾光。那時我們院中發下食物裡便有一碟揚州炒飯。僅僅是一份簡單的炒飯,也用上了幹貝、海參、蝦籽、火腿這些名貴的食材……”
施又宜心生起些許不悅,怎地,是嫌棄我的炒飯簡陋?
乘月接下去說:“名廚精心之作,自然是好吃的。可惜,飯是冷的。大夥兒們一起忙碌了大半宿,等到可以休息吃飯的時候,菜早就冷了。不過那時候我們都餓極了,幾個小姐妹們一起,你一筷,我一箸,一下子就分完了。生怕自己落筷慢了,菜就沒了。 ”
乘月的臉上帶着淺淺笑意,仿佛在懷念當年,又帶着一點點怅然。
“小娘子做的炒飯,比當年那份還要好吃百倍千倍。”乘月看着施又宜,真心實意道。
施又宜心下微微觸動,她也道:“我既買下你,鮑參翅肚不敢作保。但既然我是做廚子的,從此以後熱飯熱菜,必定是有的。”
乘月認真地點點頭,“小娘子手藝卓絕,必能有一番作為。”
施又宜忍不住大膽猜測:“那後來你為何被發賣了?難道是那戶人家衰敗了,樹倒猢狲散了?”
乘月搖搖頭:“主家在杭州,我則伺候家中的三娘子。去歲臘月,三娘子嫁來金陵,将我作為陪房一同帶過來了。”
其實出嫁之前,夫人也曾提醒過三娘子,乘月樣貌作為陪房實在太過紮眼。可乘月聰慧妥帖,行事周到,三娘子實在割舍不下。後來夫人還是同意了,或許是想到三娘子有孕後,乘月便能充作籠絡郎君的通房。
但人心難測。新婚燕爾,蜜裡調油之際,見丈夫的眼神時不時往乘月身上瞟,三娘子漸漸有些不好受了,再加上其他婢子挑唆,她心中對乘月漸漸生出嫌隙與防備,從前的體己話再也不同乘月說。
那一日,三娘子與夫君在花園中賞花吟詩。三娘子時不時打發乘月去尋茶水,端點心。前一日她正巧腹瀉不敢多吃,加上日頭太毒,她走了幾趟來回,給郎君奉茶之時,她脫力發暈倒在郎君身側。三娘子便以為她故意在郎君面前裝柔弱,蓄意勾引。三娘子大怒之下,便将她發賣了。
她觑了一眼施又宜臉色,連忙又斬釘截鐵說道:“我真的沒有想着要勾引郎君。我可以發誓。”
施又宜擡眼看她,蓬頭垢面已然掩不住美貌,現下梳洗後,隻簡單半挽長發,雖然面有憔悴仍恍若畫中仙子。難怪那位三娘子妒忌心大起。
施又宜:“不必了,我信你。一個不願給富商做妾的女子,料想也不必勾引主家郎君。”
乘月一時怅然,相處多年的三娘子不肯信她,可這位相處不足一日的小娘子,竟然半點猶疑都無地相信她的為人。
施又宜又問:“你在那位三娘子身邊呆了多久?”
乘月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四歲入府,七歲時進入三娘子院中,從掃灑丫頭做起,已經伺候她十二年了。”
“十二年~”,施又宜忍不住感歎道:“養頭豬都養出感情來了,何況是個人呢。你家三娘子也太絕情了。既帶了你去,又不願信你。”
以養豬作比,乘月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你可會心懷怨恨?”
乘月垂眸看向那份炒飯,平靜道:“從前在院中有管事騷擾調戲我。三娘子得知後,在夫人面前痛罵管事一頓,護住了我。我不敢心生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