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行老丈帶着施又宜左轉右繞,足足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才抵達屋主的住處。老丈上前輕扣木門上的銅環。過了不久,“咿呀”一聲,木門自内向外打開,從裡走出個臉色蠟黃,兩頰凹陷,臉上紋路都刻着“愁苦”二字的中年婦人。施又宜原本一肚子的火氣,如同壺中燒的熱水,已經沸騰到極點。可親眼見到這婦人,立時仿佛提壺離竈,怒氣就被削去了一半。
但她還是要問個清楚:“娘子為何突然出爾反爾,要将我賃下的屋舍即刻賣出,讓我如何立尋他處。”
那婦人說話聲音如同風中的蠟燭,忽大忽小:“娘子對不住,我們也是迫于無奈。三月上旬我家官人忽患眼疾,雙眼中不知為何長出了一層白霧,看東西模糊不清,根本無法出去幹活,每月還需藥錢将養,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隻我一人支撐實在負累過重。前些日子我們終于尋到一位神醫說有法子治愈。神醫也有言在先,眼睛精細,他一次需花費諸多氣力和各種藥材,後續還需要好幾個月時日調理,花銷肯定不少。可是機會難得,隻能盡力一試,若多花時日慢慢湊錢,一則怕眼睛病勢繼續惡化,二則怕神醫雲遊他鄉杳無音信。思來想去,我們才不得将這祖上留下的屋舍賣掉湊足診金。”
隔着三四步距離,施又宜已然嗅到她身上濃重的苦澀藥味,根本無需懷疑婦人話中真僞。她又想到自己阿娘,若是不缺銀兩,或許也不會陰陽相隔。繼續與對方糾纏對錯,不過是一個辛苦人,為難一個苦命人。
兩人反複絮叨磋商,最終定下留些時日給施又宜另尋新鋪面,六月末搬出。算算時間,也隻剩餘二十來天。
看着施又宜低眉臊眼悶悶不樂,原本來時路上張牙舞爪的氣勢全無,牙行老丈忍不住出言安慰:“小娘子另覓鋪面未必是壞事。現下這處鋪面風水不佳,小娘子都能經營得紅紅火火,換一處旺地施展本事,或許小娘子更能财源滾滾,盆滿缽滿,名滿金陵呢。”
施又宜勉強扯扯嘴角:“借老丈吉言了。”
施又宜回到家的頭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埋在地下的陶罐掏出來,數了數裡面存着的碎銀銅闆。這大半年将近存了十四兩銀子,加上原本剩餘壓箱底的,攏共十七兩銀子并些零頭。
她暗自下定決心,既然要另尋他處,幹脆就擴大門臉,不做朝食,轉做午、晚膳,這樣更有賺頭。
牙行老丈辦事效率确實很高,沒過兩天就又給她物色到一處鋪面。老丈已經摸清了施又宜的脾性,故而首先便帶她去看便宜的那處。
這處屋舍不在三山街市之中,而是在近河畔的一條巷子中。環境倒是很清幽适合居住。可是施又宜前後繞了一圈,便回絕老丈。“這個地兒不合适。”
老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這可是我能給你找到的價錢最低又适合孤身娘子居住的屋舍了。旁的地方太過污糟,三教九流混雜,不敢帶小娘子前去。”
施又宜道:“這個屋舍左右隻有四五間鋪子,且不是賣吃食的。雖說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若不是提前得知,随興而至的客人,極少會留意到此處。做生意的,最講究人氣興旺。”
老丈了然,誇贊道:“小娘子心思缜密。”
這次找鋪面較前次磋磨不少,施又宜一連看了十幾家鋪面,終于接受了現實——好鋪面不少,隻是她賃不起。
一直拖到六月二十六,施又宜終于選定了,新鋪面位于三山街市北面,與現在的鋪子正好位于街市兩端。
前頭的鋪面估摸一口氣能擺下十來張桌子。後院雖然也是一進的屋舍,可廂房、耳房都比原先的寬敞了不少。還有個栽着幾株郁郁蔥蔥的桂花樹的正經院子,日後可以望月賞桂。最最重要的是,院中有一口井汲水,能省不少事。自然賃屋價錢也翻上幾番,每月須二兩五錢銀子。
下定之前,她忍不住先探清虛實:“這個屋主不會又因為缺錢突然賣掉了吧?”
牙行老丈哈哈大笑:“小娘子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那是自然,吃一塹長一智。搬家可是個麻煩事。過去漂泊三年,她都不敢買大物件,就怕上了路帶不走,浪費銀錢。好不容易打算安定下來,還遇上這檔子臨時賣屋的事。
牙行老丈正色道:“小娘子放一百心,此屋主可是大戶人家,絕對不差錢。”
沒錢的屋主有風險,有錢的屋主卻不好說話,不僅一分錢都不肯少,還得先付一個季度賃錢。任施又宜把好話說盡,嗓子冒煙,那代表主家來簽契約的管事媽媽就是鐵石心腸巋然不動,上下嘴皮隻吐兩個字:“不行。”
見施又宜還不死心,這位身着綢緞,發髻簪金钗,氣派十足的管事媽媽索性從椅子上起身,不緊不慢地對着牙行老丈說:“吳先生,咱們合作這麼久了,您也知道我們主家是個爽快人,最不愛和那些磨磨唧唧的人打交道。”
這番較量以施又宜敗北告終。她一面在文書按上手印,一面心中恨恨地想:自己早晚要在金陵買個大鋪子,大宅院!
鋪面落定,施又宜又托牙行老丈幫忙留意有無能在廚下幫傭的娘子婦人,做午晚膳她一人定然忙活不過來。
牙行老丈卻道:“小娘子若還有餘錢,不如買個婢子。我給你介紹一人牙子,他那的婢子仆婦,一般三四兩銀子可買下。金陵價高,尋常外出做工月錢也得給六七百錢。經年累月,買婢子比雇人合算多了。也不怕人偷學手藝後另立門戶。更何況,有些油滑之人,見你是個年輕娘子,沒準會欺到你頭上去。”
施又宜醍醐灌頂,忍不住向老丈作揖:“多謝老丈提點。”
她倒不怕有人敢騎到她頭上,但辛苦學來的菜式,若是輕易被人偷師,那可真咽不下這口氣。
人牙子姓黃。在此地也有些名頭,人稱“黃爺”,很胖,肚子大的仿佛一座移動的糧倉。
“小娘子想尋個什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