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又宜守過阿娘頭七,終于回到明月樓上工。
許姐姐驚愕:“怎麼瘦了這麼多。臉頰都凹下去了。”
施又宜勉強提起嘴角一笑,示意自己沒事。她明顯沉默寡言起來,隻埋頭幹活,不再像從前那樣,同小蝶閑聊談天說笑。
這日,那位金陵貴客從閩地返回金陵,又路過沐城了。隻是這次停靠在意料之外,顯得格外匆忙。
劉掌櫃略顯焦躁,站在廚房中央大喝:“大家趕緊地,先緊着貴客的菜先上了,别讓人等太久。動作都麻利些,火候看好。”
現在正是午時飯點,後廚早已是應接不暇,再快也快不到哪裡去。
施又宜置若罔聞,一心一意做手上的大煮幹絲。方塊狀白幹須先片成二十五薄片,再切成細絲。細幹絲入水燙兩次去除豆腥味,而後倒入清雞湯,加火腿絲、豆腐絲、蝦仁同煮片刻便可撈出乘盤。
不知什麼時候晃悠到她身旁的劉掌櫃發話了:“這份先送去千江月。”
施又宜皺眉,這相當于明搶。她忍不住開口:“這份是做給大堂七桌的。”
劉掌櫃不耐地瞟她一眼:“再做一份就是了。反正也等了這麼久,再等等又何妨。”
施又宜嘴唇緊抿,劉掌櫃卻敏銳地看出眼前這個小娘子的不服氣,他又說:“要不是趕時間,你這道菜,我根本就不會端到貴客的桌上。我跟你說,你這煮幹絲,我都不用嘗,一聞味道就知道功夫還沒到家。這才幾天沒幹活,手生成這樣,也不知道誰教。”
許娘子也放下手中的菜刀來打圓場:“又宜家裡有些事,人也病了一場,這才請了許久的假。怪我,平時教的功夫不夠。”
施又宜緊緊攥住拳頭,指甲狠狠地嵌入掌心。
心裡有一道聲音對她說:忍一下吧,忍一下就過去了。日子就是這樣過的,沒什麼大不了,被說幾句也不會掉層皮。
可是還有另一個聲音說:一直都要忍嗎?一輩子都要忍嗎?你是為了什麼在忍?這樣一日複一日的磋磨刻薄,是你想要的嗎?
心裡仿佛有個小人拉了一下風箱,忽地,火苗終于蹿出竈膛。
施又宜終于忍不住開口:“是嗎?我做的菜不好吃,可那位貴客不是也誇了嗎?還給了廚房賞銀。錢呢,劉掌櫃,是不是你私吞了?”
如果,如果能給她發些賞錢,那阿娘或許就不會……
劉掌櫃鲶魚般的細眼睛猛地瞪大。在他眼裡,施又宜這個細骨伶仃的小娘子,總是在廚房埋頭幹活,安安靜靜地,就像這道煮幹絲一樣,很清淡。
現在她竟然公然質問自己,真是翻了天了。
劉掌櫃眼珠一轉,已經想出應對話語:“我說怎麼平時一聲不吭,今兒轉了性子。原來是少女懷春啊,怪我怪我一時沒想到,金陵郎君英姿不凡,不怪小娘子動了心,何況你現在孤家寡人,想尋個依靠也不奇怪。”
這話說得惡毒,将那十兩賞銀一筆抹去,給施又宜編排上莫須有的少女心事。
施又宜大聲喊道:“你胡說,我才沒有。”
劉掌櫃仗着自己人高馬大,一個箭步走上前,居高臨下地睥睨施又宜,試圖壓制她。
“别在這吵吵,死了個娘,就忘了規矩是不是?!”
他又壓低聲音,從牙縫中一字一句地擠出:“你是不想在這裡幹了嗎?”
早已放下手中活計,忍不住當場吃瓜的衆人們忍不住在心裡啐了一口,這劉掌櫃也忒不要臉了!連男女大防都不管了!這麼明擺着欺負一個小娘子!
施又宜後退一步:“你離我遠點!”她順手從砧闆上拿起一把剔骨刀指着劉掌櫃。
“不許說我娘”,她大吼,明明手一直在抖,刀尖仍沖着劉掌櫃,“再說我娘,我,我和你同歸于盡!”
劉掌櫃躲到人後,可勁指揮旁人:“趕緊把她手裡的刀卸了。”
衆人個個口中答好,可大家也就挪上幾步裝模做樣。沒記錯的話,前幾日剛看見施又宜在磨刀。
隻有許娘子滿臉擔憂:“又宜,快放下刀,你别做傻事啊。”
看着躲在廚子們身後的劉掌櫃,施又宜放下剔骨刀,卻又忍不住順手從竈台邊抄起一個粗瓷碗,扔向他。
“啪”地一聲,那粗瓷碗砸在門檻上,四分五裂,阻擋住來人的腳步。
衆人心中忍不住為施又宜捏了一把汗,好險,若是他再快一步,就扔到他下擺上了。那身衣服布料輕盈,一看就造價不斐,她賠不起。
來人正是王霁。陪同在一旁的張傾臉色大變,不過是帶王霁來後廚參觀一二,沒想到竟遇到如此混亂。
張傾大喝:“你們在做什麼?”
劉掌櫃惡人先告狀:“這丫頭做的菜不合格,我說了幾句,她竟然就開始撒潑了。讓郎君看笑話了。”
王霁将視線投向那名據說是“始作俑者”的小廚娘。
她側對着他們,将臉挑過去,正用手背狠狠地擦眼睛。廚房中煙霧缭繞,他看不清她眉眼,隻覺得她細骨伶仃,垂着頭,肩膀緊扣。半點看不出剛剛在撒潑的模樣,倒像他從前見過的高門貴女,他的母親、姨娘、姐妹、丫鬟們——溫順而恭敬,時時刻刻低着頭,謹小慎微,瞻前顧後地活着。
王霁看着劉掌櫃手中端着一盤大煮幹絲,想必争論的就是這道菜了。
“讓我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