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明月樓少東家張傾和劉掌櫃早早就在大堂候着,翹首以盼。接近晌午時,終于看見一群人如約而至,浩浩蕩蕩地走入明月樓。
為首之人一襲湖藍色長袍,頭上僅一根玉簪,身姿筆挺,濯濯如春日柳。
張傾滿臉喜色,迎上前去喚他的表字:“鶴知兄,許久不見。”
王霁微微一笑,拱手回禮:“張兄,久違了。”
一旁的劉掌櫃将油光水滑的臉皮笑成一朵菊花:“多年未見,王郎君英姿比從前更甚啊。”
劉掌櫃此言倒非馬屁奉承。金陵王氏江南望族,枝繁葉茂,子孫後代多美人,從眼前王霁之貌可見一斑。但若以為王霁是因長相被家族另眼相看,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王霁本來隻是旁枝一脈,家中排行十六,不顯山不露水。自他十七歲自請從族中接管幾家常年虧損的商鋪,用半年扭虧為盈,開始嶄露頭角。後來他執意要買下的一座荒山中挖出銅礦,這位王郎君便成了家族中的新一代金貔貅,也成了整個江南小娘子們虎視眈眈的議親對象。試問,誰不想躺在金山銀山上,舒舒服服地過下半輩子呢。劉掌櫃自家隻得一子,不然,他也想試試能不能釣個金龜女婿呢。
“劉掌櫃好久不見,我代三伯父向您問好,三伯父還時常想起您的那一道蟹釀橙呢。”王霁口中的三伯父,正是王家金陵酒樓生意的掌管人。
劉掌櫃臉上泛起幾絲不易察覺的得意之色:“難為王三爺還惦記我那點手藝,真是榮幸之至啊。”
“天熱,咱們别站在日頭下說話。來,各位樓上請。”
“千江月”廂房位于二樓正中央,是整個明月樓最大位置最好的一間。外頭正午的日頭毒辣,廂房内卻有絲絲涼意。房中能容納近二十人同樂,推開窗即可看到一整片沐水渺渺。若是待到月圓之夜,便是名副其實的“千江有水千江月”。
少東家張傾親自為王霁倒茶,一邊狀若寒暄地發問:“鶴知兄,你此番出行是要前往何處呀?”這頓盛宴當然不止是為了招待許久未見的好友,要是能和這金貔貅搭上夥,哪怕隻是點撥一條明路,說不定也得半生富貴。
王霁左手彎起在桌上輕扣兩下,以示感謝:“這次走得不遠,隻去閩地看看有什麼新鮮玩意。”至于什麼新鮮玩意,并不細說。
衆人落座不多時,菜品便一一端上。
一品甲魚湯,特意尋來的野生甲魚,早上才斬殺,焯水以黃酒去腥後入砂鍋,再添入枸杞麥冬黃芪生姜炖足一個半時辰才端上桌。揭開鍋蓋,一股濃香撲鼻而來。
王霁輕抿了兩口,點點頭:“不錯,湯味清甜,一絲腥氣都無。”
而後筷子伸向軟兜長魚——選用筆杆細的黃鳝一分為二,劃成長段,去腸去骨,焯水後用調制好的醬汁炒至片刻。鳝魚被醬料包裹,細嫩清鮮,入口即化。
王霁每樣菜都很給面子的嘗了嘗,然後便不再動筷。倒是他的副手聶予珖,吃得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眼見王霁一副食欲不振的模樣,少東家張頃的臉色也晦暗起來。
劉掌櫃小心翼翼地陪着笑:“今日菜色可是不合王郎君口味?”
王霁臉上還是那副如沐春風、恰到好處的笑容:“明月樓的手藝,自然是沐城中數一數二的。隻是一路水路搖晃,又逢酷暑,難免想吃些爽口開胃的。”
話是滴水不漏,但張傾和劉掌櫃皆是人精,怎會讀不懂王霁的言下之意,無非太過尋常,沒有入他法眼罷了。
施又宜遠在後廚,當然不知這些推杯換盞之間的機鋒。她隻知道少東家派小厮傳了話來,讓廚房再添幾道爽口小菜。許姐姐思慮片刻,到底還是讓施又宜做了那道被劉掌櫃評為“上不得台面”的涼拌豬蹄。
涼拌豬蹄和其他小菜端上桌,劉掌櫃臉一黑,可惜開弓已無回頭箭。
王霁卻并未露出嫌棄的神情,主動舉箸夾起一塊豬蹄。豬蹄斬成小塊,吃的時候便不會龇牙咧嘴失了禮數。豬蹄煮熟後立刻過了涼水,軟糯卻不失彈牙,青瓜墊底,醬汁酸甜可口。
“唔,竟然加了紫蘇葉,很新奇的搭配。”王霁又沖豬蹄伸出了第二回筷子。
張傾總算松了一口氣。
本以為此間談話都會是不痛不癢的寒暄,未料中途王霁卻主動開口:“聽聞張兄最近往聚寶錢莊中投了錢,買了他們那個叫‘聚寶盆’的彙票?”
這小子還真是耳聽八方。
張傾笑道:“是呀,也是朋友推薦,我聽聞商人百姓都賺了不少呢。”
實際便是聚寶錢莊借了他們的餘錢在給别人放貸。月息二十厘,金陵、揚州、沐城不少富商都往裡投了錢,數額大小有别罷了。他投了一千兩,一年下來淨賺二百四十兩利息,簡直一本萬利。
王霁道:“大旱之後江南元氣大傷,聚寶錢莊做什麼生意能有這麼高的利潤?這麼大的盤子,這麼高的利息,若有一日錢莊沒錢怎麼辦?”
張傾遲疑:”這,不太可能吧。之前參與的人,确實都實實在在拿到利錢和本金了。”
王霁:“我勸張兄三思。”
張傾:“好,我再打聽打聽。”話雖如此,他内心卻有些遲疑,這麼高的利息不賺可真是肉痛啊。
酒足飯飽,張傾與劉掌櫃還十分殷勤地送王霁一行人到碼頭。上了船,船工們鼓帆啟航,站在甲闆上的王霁終于收起那副恒如春風的笑容。
聶予珖問:“十六郎,你說張傾會聽你的嗎?”
王霁語氣淡淡:“那就要看他能不能收住貪心了。一頓飯,換一句提醒,張傾不虧。”
聶予珖:“十六郎,你這副冷漠無情的模樣,可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