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祿八年,沐城。
沐城是揚州下轄一座小城,臨水而建。沐水浩浩湯湯,與運河相連,因此,沐城雖然規模不大,但往來行商衆多,平日熙熙攘攘,很是熱鬧。
施又宜從自家所在的杏花巷直行,穿過三條巷子再右轉,就能看到沐水河浩浩蕩蕩穿城而過,将沐城一分為二。隔着河遠眺,可以看到對岸一排高樓林立,各色彩旗迎風高揚,這便是沐城最繁華的一條街市,往來的商販們在此歇腳,大多會借機嘗嘗沐城的美食。
其中一面绯色大旗,用金線繡着三個大字:明月樓。這便是施又宜謀生的地方。
夏至剛過,暑氣漸盛,施又宜過了河,腦門已冒出一層薄汗,明月樓近在眼前,她才安心地放慢腳步,躲在檐下蔭涼處,從懷裡掏出兩個尚有餘溫的包子,是方才臨出門前阿娘塞給她的。
芝麻包是她娘王氏親手包的,特意按照施又宜的口味做成了皮薄餡大。一口咬開松軟的面皮,便能看到濃稠如墨的芝麻餡流淌,醇香濃郁,真是香迷糊了。
包子啃完,施又宜熟門熟路地摸進後廚,換上繡有自己名字的圍裙,又用頭巾将頭發全部包裹起來,淨了手,這才走到自己的案邊。
一旁素來和她要好的廚娘小蝶悄聲揶揄:“又是掐着時辰到,真有你的。”
施又宜沖她無聲狡黠一笑,一雙眼睛彎成天上的月牙,左靥現出一個淺淺的梨渦。原本隻是清秀有餘的臉一下生動起來。
廚房管事的娘子姓許,略長她幾歲,已經嫁人生女。她身量嬌小,皮膚略白,生得一張圓圓臉,平日大家都喚她許姐姐。許姐姐走到施又宜身旁,又細細檢查一遍她鬓角的碎發,全部都束在頭巾下一絲不苟,滿意地點點頭。
每日上工第一件事——備菜。
有人在給雞鴨鵝拔毛,有人在洗菜,有人在揉面。廚房中來來往往,好不熱鬧。施又宜選了幾塊四肥七瘦的五花肉擺在砧闆上,準備先片後剁成肉末,用來做清炖獅子頭。許姐姐治下素來和藹,大家一邊幹活一邊閑話日常,其樂融融。
“今天這雞夠肥,你看肚子這兒全是黃油。”
“藕倒是脆生生的,菜有點蔫巴。”
“哎,那幾條魚趕緊放缸裡,别一會渴死了。”
施又宜已經将五花肉切成片,再細細地切成條,最後斬成石榴米大小的肉丁粒。昨日新磨的刀,就是趁手。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呼喝:“今兒這麼熱鬧啊。”
來人年約四十有餘,身量頗高,眼細嘴豁,一襲灰色長袍,活脫脫一隻碩鼠。這是去歲三月來接管明月樓的劉掌櫃。他一邁步進來,原本的閑談聲立時銷聲匿迹。
三年前江南大旱,糧食産量銳減,茶葉、桑蠶絲這些生意都受影響。百姓們隻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酒樓生意蕭條不少,老東家心生退意,決定讓少東家接手。後來,少東家便聘了這位曾在金陵大酒樓掌過廚的劉掌櫃。
劉掌櫃一來便摩拳擦掌扔下豪言壯語——明月樓馬上就會恢複從前的客似雲來,并且赢過隔壁的慶豐樓,成為沐城第一大酒樓。于是明月樓的招牌菜從三套鴨變成了一品甲魚湯,據劉掌櫃說,這是要主打高端食材,吸引那些不差錢的貴客。可惜想法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如今一年多過去了,明月樓的生意毫無起色。
“我一天到晚的在外面跑,你們倒是很舒服嘛,在這談天說地,不務正業!”
瞧他這氣勢洶洶的樣子,定是又在哪受了氣,找他們發洩來了。
“日日這般懶散、偷奸耍滑,難怪沒有客人上門!”
這些話從去歲說到現在,大家耳朵早就起了繭子,各個當做耳旁風,各自手下活計不停。隻有一位張娘子附和道:“掌櫃您說得是,我們聽您的,您指哪我們就打哪。”
施又宜和小蝶對視,雙雙從對方臉上看到三個字:真狗腿。
劉掌櫃就像一隻惱人的蒼蠅,在廚房中四處亂竄,現下飛到了施又宜身旁。看着施又宜案上的肉粒,他嘴角撇成八字:“動作也太慢了,照你這樣切,客人屁股都長針眼了,還沒上菜。有空自個多練練刀法。我當學徒那會,為了把豆腐切得比頭發絲還細,可是整晚整晚不睡覺練刀工的。”
“笃笃笃~~”,施又宜并不接話,隻是悶頭揮刀,狠狠地将案闆上肉條斬成丁。劉掌櫃看她鋸嘴葫蘆般的模樣,從鼻孔中擠出一聲“哼”,貧賤的小廚娘,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差點被你們氣得忘了正事。明日少東家要設宴招待金陵來的貴客,你們有什麼真本事全部拿出來,别像平時一樣偷摸耍滑。我告訴你們,這位貴客可不一般,高門大族,舌頭可是很叼得很,要是弄砸了,你們就利索滾蛋。”
施又宜心中一聲冷笑。老東家仁慈,之前招人都說了,若是酒樓生意不好遣散工人,會給一個月工錢作為補償。劉掌櫃倒好算計,想趕人走,還要人自動請辭,傻子才聽他的話。
“我先說說明日的菜單,有幾樣是少東家點了名的——一品甲魚湯,松鼠桂魚,鹽水鵝,軟兜長魚……剩下的,許娘子你再看看有什麼可以做添頭的。”
一品甲魚湯——那位金陵貴客大老遠過來吃鼈,也不知是不是閑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