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昙說到做到。
言朝兮偷溜出門後,便看見茶樓中一溜紫袍老道款款而來,他們是來為枉死的崔來娣移墳超度的。
令言朝兮驚奇的是那些老道竟對沈昙一個小土夫子點頭緻禮,她覺得都是那十兩金的鍋。
再說那損陰德的李家因被揭開買活人配冥婚一事,又因薛叔蓉被拐,也夠李家翁抄沒家資菜市問斬。
是而,言朝兮第一次在現實中光明正大見到了崔來娣。
沈昙擡手捂着她的眼睛,卻被扯下。
言朝兮不怕,她在夢裡見得太多次,但看見塵土飛揚中那具屍體竟還維持着側身扒棺的動作,棺桲内側滿是血痕與摳落的指蓋,她還是握緊了拳。
她走近欲将崔來娣僵硬的枯指掰順,卻使不上力氣。
沈昙歎了口氣,握住言朝兮的手不知朝哪個方向使勁,将崔來娣雙手自然放于小腹上。
這個姑娘,終于可以安靜睡一覺了。
言朝兮着了魔似的燒紙錢,還有紙屋紙馬,嘴裡念念有詞。
她無比認真雙手合十,沈昙悄悄俯耳一聽,才曉得她一直喃喃道:“我知道崔姐姐不是有意夜夜入我夢吓我,我也恨崔姐姐今生父母不慈。我言朝兮人見人愛,如若崔姐姐願意,大可十年後投身做我膝下小女兒……我言朝兮發誓,有我一口吃,就有你一口;我破絮披身,也讓你寒冬不懼……”
說着說着言朝兮不知想到什麼,竟淚珠子挂臉。
沈昙默默抽出懷裡的巾帕遞給這還不及他肩頭高的小姑娘,随後又為墳前的幼柏填實了土。
言朝兮給崔來娣選的新家,就在雍州鳳玱南面,菩如山腳下的清涼地,離宋府很近。
也非鬼神之說,言朝兮吹了場風回宋府後便高熱不去。
紫芙後來告訴言朝兮,那幾日她隻迷迷瞪瞪晝夜喊“娘”,誰也不知道是白姨娘還是嫡母宋端娘,最後索性是聽聞後的老太君拄着鸩杖守了她一夜。
言朝兮病倒後慢慢熬到冬日初雪,總算恢複了剛來宋府時的鮮活氣,隻不過落了個睡不着醒不來的“沉疴頑疾”。
雍州鳳玱打一入冬,言朝兮便更怯于從溫暖的棉被中離開半步,何況收掇自己晨妝。
“姑娘……我的好姑娘,快起身罷,今日可是與甯姑娘約好去族學的日子。”這廂,紫芙無奈輕輕搖了搖言朝兮的肩頭,微微蹙眉心道,她家姑娘冬日愛躲懶貓冬的性子還如上輩子一樣呢。
紫蘿卻捋起毛茸茸的外袖,她用井水沾濕了指尖,笑眼如彎月,擠開了搖人半點力氣也沒用上的紫芙,一把将指尖貼在言朝兮熱乎乎的脖頸上:“姑娘!今日的早膳有水晶蟹黃包哪!還有羊肉胡麻餅,棗泥餡的浮元子!”
紫蘿那一指涼得言朝兮直從榻上跳起,她還頂着雞窩子頭,卻瞪大圓溜溜的雙眸固執問紫芙:“水晶包?離過年……可還有兩月呢。”
兩姊妹見她終于起身,高興地一人架着言朝兮一條胳膊,拉她到繡花墩上淨面滌齒,紫蘿搶言回道:“那可不,鵲枝姐姐說了,今日姑娘第一日去族學,老太君讓姑娘得吃飽穿暖,防了姑娘‘本就看字犯困’的性。”
菱花鏡前,紫芙在妝奁中挑揀出一隻攢珠海棠珠花捧與半閉着眼的言朝兮看:“姑娘,這隻珠花正好與翻荷髻相配呢。”
紫芙還未說完,言朝兮就擺了擺手,紫芙知曉她的意思後莞爾一笑,雙指翻飛間便編好了個靈動不失素淨的發髻。
言朝兮狼吞虎咽吃完早膳,困意解了大半,帶了紫蘿去宋府西南的百果院時卻撞見慌張朝她院落飛奔的宋栀甯。
她正叼着個素包子,面容雖蒼白看見言朝兮後卻很是歡喜,含糊不清大喊:“朝朝兒!”
一襲淺苕榮色繡彩蝶裙襖翩揚,身後同樣跟着抱了狐裘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丫鬟金盞。
言朝兮怕驚憂宋栀甯又害了心疾,忙上前阻擋她停下:“栀甯莫急,我不是來了麼。”
她們手挽手朝了府外去,正好與趕車的張三逢面。
他運道好,盜的李家冥器皆是赝品,又揭發牙儈下落,是而又被薛濟源放了出來。出來後也不叨擾言朝兮,清清白白仗着趕過驢車揭了宋家招車夫的告令,入宋府後則央求賬房柳秀才給本《說文》自己點了個順眼的字。
張禱告訴言朝兮,自己這是求福得福。
宋家族學倒非建在宋家,而是今歲新建座落于鳳玱城東崇安坊處——足足三進學堂,軒敞豪奢,歇山屋頂,門楣窗棂處雕刻有宋家族徽象形金烏鳥,柱礎台階無不石雕精湛,院牆地面上的句嵘青磚密不見縫。
往來青衣并非皆是宋家上下分支子弟,雍州名族天驕,或貧寒才子皆可遞帖考學入此。
言朝兮從前偶有來雍州,但都是被打發來消暑。
這朝宋栀甯卻充作引路人,為言朝兮一一介紹族學屋舍用途:“二進雲水堂如今還是分了男女還有……士族平民席,不過朝朝,這不打緊,我們定在一塊。那三進藏書的納海樓,你也一定歡喜!”
言朝兮頓首,她與紫蘿一路收不了下巴,暗歎雍州宋家豪奢。
她們步入雲水樓,摸了把窗前曬太陽的虎斑狸,倘是小狸貓背上的毛摸起來比雲朵還軟的緣故,族學子弟都喚他“雲枕”。
雍州族學雲水堂二樓,是鳳玱勳貴子女之所,正中竹缦相隔又分男女席。
言朝兮雖比宋栀甯堪堪年長兩月,但她們到底在衆女郎中顯得年幼,是而排在末席強瞪着眼盯着前方零星幾個衣香鬓影,手執彤管的姐姐們。
見大家女郎紛紛而至,侍女靜默穿梭其中橫鋪玉楮,洗滌龍尾,磨開松煙墨。
“這是誰家姑娘,從未見過……”竊語攢頭言朝兮的是些同樣年幼的姑娘。
“我是宋家表姑娘言朝兮,見過各位阿姊,”言朝兮從容過去問好,卻又招來一陣私語。
“言家,是那個寫反詩諷君的言荞之女?”
“昔日狀元,太子少傅因為幾個字竟落入獄中,真是可憐,我看我們哪用得着再識字認書,到底左不過為夫郎生兒育女。”
……
墨汁洇透“君子慎獨”幾字,紫蘿憋紅了臉,恨恨輕喚“姑娘”,言朝兮卻搖搖頭輕慰:“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呢,不能給宋家惹麻煩。”
她欲掏出腰間巾帕,卻先被一方繡了夾竹桃的繡帕拂在手心污漬處。
那繡帕主人聲音脆如裂冰,橫貫堂中,直對幾個嚼舌女:“汝等不願識字認書,也不必用來日要撫育兒女這種下作借口。哪家宗婦會是個目不識丁的?我竟不知雍州鳳玱的姑娘,竟是如此忘恩賤義,對待宋家姑娘的!君都女郎可不會如此亂嚼舌根!”
“仲桃姐姐!”言朝兮擡眸看向為她說話的女郎,不勝欣喜。那女郎明眸皓齒,氣質婉約又争争然,正脫落披風與身側侍女,内着楝花色窄袖長裙,白玉桃花簪斜绾随雲髻,當是一派綽約風姿。
幾個竊語的姑娘委屈起來,欲起身離去。
竹缦後,傳來少郎竊竊耳語,似是也在從旁看熱鬧。
“這是在作何?仲桃妹妹初來乍到,就别和還未及笄的小姑娘見識,宋家妹妹也莫将話放在心上,大家同窗,勝作同胞姐妹。”擔了齋長的謝家嫡長女謝弗樨見情勢不對,款款說和。
謝弗樨又對底下年幼姑娘詳裝愠怒道:“你們幾個滑溜鬼,出身顯赫卻言語不端,來日可堪為大家族婦!這番惹是生非,是嫌陸夫子上次教訓的不夠慘麼?”
滿堂嘩然,見有一青衣夫子上樓來,那些癡頑姑娘像老鼠見了貓,順即落座。
薛仲桃順手摸了摸言朝兮的發髻,她淡淡留了句話:“朝兮妹妹與我生分,既救了我妹妹叔蓉,合該來薛府吃杯茶。”
她言罷,便蓮步清傲于首席落座。
言朝兮疊好方帕,一臉仰慕看着前方薛仲桃的脊背,惹得更衣回來的宋栀甯問東問西,遺憾未能替她解圍。
那姓陸的青衣夫子看來三十有幾,卻像個清秀白面書生,宋栀甯道他進士出身,言朝兮聽來确是旁征博引,令人生趣,想是言荞的傾慕之士,常常眼神朝她瞟去,還故意問她幾道與年齡不符的辯題。
言朝兮雖繼承言荞過目不忘,通曉三國文字的吃飯本領,并不欲争鋒。
尋常姑娘回得上的題她回得中規中矩,回不上的便裝作言語梗塞,陸琉見了,眼底不妨有九分憾然。
族學朝晨大都講些《禮記》通論,勳貴姑娘尚需聽書練字半日即可,晌午還是各回其府跟從女師傅學琴書畫。
而雲水堂的晌後則歸屬于年後春闱的學子,不拘身份皆坐于一樓聽其餘先生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