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官的指尖從林弘彥脊背上移開,眉頭微皺。
“大人,您背上……并無傷口。”
“不可能!”林弘彥猛地轉身,抓起案幾上那件雪白裡衣,手指發顫地指着衣襟内側,“你自己看!這血迹——”
醫官接過裡衣,對着燭光反複翻看,布料潔淨如新,連一絲污漬也無。
“這……”
“滾出去!”林弘彥一把奪回裡衣,臉色鐵青。
醫官不敢多言,匆匆寫下安神藥的方子退下。門剛合上,林弘彥就狠狠将裡衣擲在地上——他分明記得今晨更衣時,那片刺目的猩紅浸透了内襯,可現在……
銅鏡裡,他的倒影忽然扭曲了一瞬。
“誰?!”他猛地回頭,空蕩蕩的廂房隻有燭火搖曳。可鏡中的影子卻像是慢了一拍才轉過來,嘴角甚至挂着詭異的笑。
“出來,給我出來!”林弘彥抄起茶碗砸向銅鏡。“咣當”一聲巨響,碎片四濺。
“來人!”他嘶吼着,新上任的侍衛總領劉勁慌忙推門而入。
“安祈康呢?叫他立刻滾過來!”
劉勁額頭滲出冷汗:“安祠主自焚祠那日就躲起來了,說、說怕被暴民報複……”
“沒用的東西。”林弘彥太陽穴突突直跳。是了,三日前他不得不當衆焚燒兩座祆祠表明态度,這狗東西一嗅到不對就躲起來,也好,省得有人查到他頭上。
“軍糧的事呢?”他一把揪住劉勁的前襟,“慕容休查到哪一步了?”
“守捉使的人今早截了送往涼州的三千石。”劉勁壓低聲音,“但賬冊已經重做,他拿不到實證——”
林弘彥搖晃了一下,放開劉勁,虛脫般跌坐在太師椅裡,低低喃道:“突利設那邊怎麼交代……”忽然又大聲喊起來:“完了!完了!是房靜媛在報複我……”
劉勁低着頭不敢說話。先是夫人,然後是老爺,這家子的人像被詛咒一樣,都發瘋了。
“你你你,快聯系沙州那邊……跟他們說天啟要提前,朝廷要是徹查起來事就做不成了。”林弘彥恢複了一點理智,急急地吩咐,“将房婉容帶走,明日立刻啟程。”
“那和尚呢?”
“人都走了還留他作甚?”
“屬下明白。”劉勁狠厲應下。
……
……
潮濕的茅草堆裡滲着血,戒現伏在草垛上,後背的杖傷猙獰翻卷。龐嬷嬷蹲在一旁,粗糙的手指蘸着藥膏,往傷口上一按。
“嘶——”戒現額頭抵着草杆,冷汗涔涔,“不必費心了……橫豎……還要再挨的。”
“人在江湖,誰不挨刀?”龐嬷嬷雖然說得淡然,手上力道卻放輕了,“這就受不住了?”
戒現搖頭,血沫子濺在草莖上:“我不怨……這本就是我該受的。”他喘了口氣,“若能活着出去……我就去報官自首。換你一個清白,你也不必……再躲了。”
“我躲什麼?”龐嬷嬷不屑一笑,“你看我這樣子,誰抓得到我?”
“不一樣的。”戒現說道,“如今官差辦案手段愈發精明,你這身喬裝雖能瞞人一時,可天長日久,稍有差池便會露餡。你在暗處東躲西藏,擔驚受怕,這般日子哪有盡頭。我去自首,把前因後果交代清楚,上頭定了案,白紙黑字,你往後便能光明正大做人,不必再藏頭露尾,擔驚受怕地過日子了。”
也許從來沒有人這樣體貼,龐嬷嬷望着兒子的後腦勺,心中湧過一陣暖流。
“那我也不能讓你死。”她突然壓低聲音說道:“你那縣主,我給了她鑰匙,估摸着不是今晚就是明天,要逃出去。你做好準備。”
“不必了。”戒現搖搖頭,“我現在這樣隻會拖累她。”
龐嬷嬷頓時生氣,陰陽怪氣道:“呵,好一個情根深種,‘拖累她’?你受這些苦不都是她害的?”
“非也,此乃因果際會,我若不參與其中,怎會導緻這個結果?罪魁禍首是那些作惡的人,怎能把禍害都推到她身上呢?”戒現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就偏袒她。”藥罐被用力擱泥地上,發出沉悶的“咚”聲。
龐嬷嬷冷冷道:“你想過沒有?她跑出去了,你對那林老頭沒有用,他第一個宰了你。”
戒現頭也不回,“我犯了殺業,本就是要死的,這些都是因果報應。”他頓了頓,“我來伊州,本就是為了見您一面,問您為何丢下我。如今見了,您的善因……我還了。至于當年為何抛下我……已經不重要了。”
“此道旅程,我終明白自己佛性根淺,根本做不到四大皆空。”戒現聲音慚愧:“以為一路苦修,能斬斷塵世執念,沒想還破了淫戒,我自請脫教,無法再去面對佛陀,死在此處,乃我最好的結果。”
龐嬷嬷的心被什麼狠狠揉了一下,用力盯着兒子的後腦勺。這麼多年遠離,她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碰他一下,怕他身份暴露,怕給他帶來危險,怕自己讓他蒙羞,甚至不惜以癡纏女的身份為他頂罪。這麼多年的隐忍、苦痛、以命換命的付出,這些他毫不顧惜,輕飄飄地說命“不要就不要”。
“你就這麼想死?”龐嬷嬷雙目兇光暴漲。
“此乃我罪有應得之命也。”戒現苦澀地答道。
“那别等其他人動手了,你是我生的,要殺也是我來殺!”龐嬷嬷右掌翻起袖刀,插向戒現後頸。
刀尖停在後頸不過毫厘之處,青筋布滿的手微微顫抖。
戒現的頭也在微微顫抖,清灰色的頭皮上,頭發已經冒出了半寸,被密密麻麻的汗珠泅濕。
“娘……”龐嬷嬷聽到一聲低低的叫喚。“我死之前,能否喊您一聲‘娘’,二十年了,我還沒機會喊您……娘親……”
龐嬷嬷倏地收回袖刀,緩緩站起來,一聲不響走出了房門。
……
……
夜深,兩隻玉手從門上窗棂中伸出,努力摸到窗下的鎖。随着鎖匙艱難地對準鎖口插入,西廂的銅鎖"咔嗒"一聲彈開,房婉容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将鑰匙收回袖中,側耳聽廊下的動靜——她留意過,子時三刻侍衛換崗,有半刻鐘的空檔。夜風穿過回廊,卷着幾片枯葉撲到她裙角上。遠處傳來寺廟的鐘聲,恰好掩住她推門的吱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