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霭霭,刺史府門口六盞八角宮燈次第亮起,燈面繪着松鶴延年圖,光影在牆壁上晃動。
朱漆大門前新換了聯珠紋波斯毯,穿錦半臂的胡奴捧着鎏金唾壺跪在兩側。可細看便能發現,垂首的丫鬟手背被抓破,端酒的家丁繃緊了後頸。
侍衛總領崔元賀按着橫刀前廳後院來回踱步,每經過後院的鐵門,守卒就更挺直幾分脊背——那裡關着瘋癫的林夫人、絕食的房縣主和奄奄一息的戒現。前院傳來的笙箫聲飄到此處,被高牆折成斷續的嗚咽。
赴宴官員們踩着鵰花地磚,三三兩兩低聲議論:“林公閉門謝客半年,今日突然大擺壽宴……”有人瞥見廊下帶刀侍衛比往常多了一倍,“莫非朝中有了新靠山?”另一人用袖掩口:"聽說上月有商隊帶着壽昌公主的私印進城……"
穿深绯色圓領襕袍的林刺史闊步邁入宴廳,拱手向衆人示意,“承蒙個人同僚、好友撥冗莅臨,共賀林某生辰,林某心中滿是欣喜,倍感榮幸!”笑聲爽朗,腰間九環玉帶叮當作響,往日那消沉的模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官員們臉上恭維,心中疑惑,卻都心照不宣地沒表現出來,隻待宴席中瞧出端倪。
紅燭高燒,樂伎在錦幔後奏着《西涼樂》。林弘彥高坐主位,特意拍了拍身旁的席位:“魏都尉,請上座。”
魏明翰眼角微跳。這位置本該屬于長史,如今卻讓他這個沙州來的武官坐了。滿廳官員的目光像細針般紮在背上,他硬着頭皮拱手:“下官惶恐。”
“诶!”林弘彥親手斟了杯葡萄酒,“魏都尉在沙州剿匪的功績,連兵部都褒獎。”琉璃盞在燭光下泛着血色的光,“如此青年才俊,正該讓伊州同僚們見識見識。”
魏明翰接過酒杯時,瞥見對面長史陰沉的臉色。他知道,這杯酒喝下,就等于認了“林黨”的标簽。
他深吸一口氣,仰頭一飲而盡,随即抱拳朗聲道:
"下官蒙林大人擡愛,愧不敢當!今日壽宴,願借一杯酒,敬大人福壽綿長,更願伊州上下同心,共襄盛舉!"
衆官員聞言,紛紛舉杯回敬,口中附和着吉祥話。魏明翰面上帶笑,目光卻在席間一掃——正此時,他忽見席末有人舉杯。
判官趙誠穿着半舊的青色長袍,唇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沖他遙遙緻意。魏明翰剛來伊州時,曾與趙誠在花影閣抓捕淩雙,兩人接觸過幾天,隻覺此人能在短時間内利用手下不良人查到淩雙藏身的地方,确實有幾分能耐。
然而趙誠不過七品判官,按制連刺史府正廳的門檻都難進,今日怎會列席壽宴?魏明翰借着舉杯的間隙,又朝席末掃了幾眼。
燭火搖曳間,隻見趙誠面色酡紅,搖搖晃晃地起身,拉住一個家丁問了什麼。那家丁指了指廳外回廊,趙誠便踉跄着往外走去,青布袍的下擺掃翻了案幾上的糕碟。
魏明翰盯着那消失在屏風後的背影,指節無意識地敲打着鎏金酒樽。過了約莫一刻鐘,趙誠仍未歸來。他佯裝醉态,湊近鄰座一位綠袍官員:“趙判官怎地一去不回?”
“說是酒力不支,告罪先回了。”那官員不以為意地答道,又壓低聲音,“這等微末小官,能來已是造化,誰還計較禮數?”
魏明翰眉頭微蹙。刺史壽宴,七品官不告而别,放在平日少不得要吃挂落。他仰頭飲盡杯中酒,突然起身:“在下也去醒醒酒。”
夜色籠罩,雕花門廊上的燈籠隻映照出五丈距離,稍遠處便是憧憧幽影,不知何物。魏明翰使勁眼力觀察,仍不得頭緒,這人跑哪兒去了呢?
正欲轉身折返,腳下忽地一硌,移開雲頭錦靴一看——竟是一塊被踩碎的綠豆糕,青綠的碎屑黏在靴底紋路上。他猛然想起方才趙誠離席時,那衣袍掃翻的糕碟上,碼的正是這九華綠豆糕。
魏明翰俯身細看,青石磚縫裡還嵌着幾粒完整的糕粉,像是有人故意搓碎了撒在此處。順着回廊往前,每隔七八步,必在轉角處的雕花柱礎或盆景山石旁,發現一撮綠豆糕碎末,在月光下泛着微微的瑩白。
這痕迹一路蜿蜒,竟是通往西側馬廄。魏明翰按劍潛行,忽聞馬匹不安的響鼻聲。
馬廄陰暗酸臭,房檐下懸挂的兩盞油燈,火苗在穿堂風的肆虐下,搖搖欲墜。魏明翰警惕地拔出劍探進,隻見高大的馬匹躁動不安,時不時跺腳嘶鳴。
突然,他敏銳地捕捉到草料堆後傳來一陣細微的嗚咽聲。魏明翰立刻壓低身形,循着聲音步步靠近。
待撥開層層草料,映入眼簾的場景讓他瞳孔驟縮——趙誠被牛筋繩緊緊捆在拴馬樁上,嘴裡塞着一團麻布,臉頰被糊了馬糞,衣冠淩亂不堪,所幸身上并無明顯傷痕。
魏明翰取下房檐下油燈,提燈搜索了一輪,确保周遭無守衛後,割斷繩索,趙誠踉跄着跌坐在草料堆上,一把扯出口中麻布,擡頭看清來人後,眼中警惕更甚:“魏明翰?”他冷笑一聲,“林賊的走狗也配來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