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州刺史的大宅裡,丫鬟春桃端着漆木托盤,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還未等她看清屋内情形,一隻青瓷茶盞便擦着她的耳際飛過,在門框上摔得粉碎。
“滾出去!”房婉容的聲音沙啞卻淩厲,“告訴林弘彥,要麼讓我見戒現,要麼就等着給我收屍!”
春桃吓得渾身發抖,連忙退了出去。她蹲在廊下收拾碎瓷片,指尖被劃破也渾然不覺。這已經是今日第三次了,縣主摔了早膳的粥,午膳的湯,現在連茶盞也不放過。
林弘彥站在院中,聽着屋内傳來的摔打聲,臉色鐵青。“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他咬牙切齒地罵道,“我女兒嫁人兩年,她倒好,整日與那和尚厮混,如今還敢以死相逼!”
春桃低着頭,不敢接話。明明是自家老爺要謀害兩人,卻變成了對兩人私情的懲罰。可憐的縣主,前幾日還能中氣十足地罵人,今日卻連摔茶盞的力氣都弱了許多,那聲音裡的嘶啞,分明是餓了三天的緣故,何苦呢?
“去把那個和尚帶來。”林弘彥終于松口,“我倒要看看,他能勸得動這個不知好歹的丫頭!”
春桃如蒙大赦,連忙跑去傳話。片刻之後,面帶血迹的戒現被兩個侍衛押着走進院子,僧袍上還沾着柴房的黴味。林弘彥負手而立,目光如刀般在他身上掃過。
“和尚,”林弘彥冷笑一聲,“你私自逃跑本官隻是稍稍打你一頓,是本官心慈手軟。這次若再敢耍什麼花樣,”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音,“婉容我得留着,但殺個面首,不過是碾死隻螞蟻。”
戒現雙手合十,忍而不發:“貧僧明白。”
“明白就好。”林弘彥揮揮手,“去,讓那個不知好歹的丫頭吃飯。她要是餓死了,你也别想活到天啟那天。”
戒現接過春桃遞來的漆盤,小米粥的香氣若有若無。他推開房門,隻見房婉容躺在錦繡堆中,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連嘴唇都失了血色。
聽到響動,她緩緩睜開眼。那雙總是盛滿傲氣的眸子此刻黯淡無光,卻在看清來人的瞬間亮了起來。
“你來了。”她扯出一個虛弱的笑,聲音輕得像一縷煙。
戒現的手微微發抖,漆盤中的粥蕩起漣漪。想起半月前,她也是這樣笑着,一路上時不時伸頭出馬車窗外調戲他。那時的她神采飛揚,哪像現在這般,仿佛随時會消散在空氣中。
“縣主……”戒現站到房婉容床前,猶豫着不敢上前。
房婉容的手無力地擡起,又重重落下。她望着戒現,眼中泛起一層水光:“我都快死了,你還在乎那些清規律例?”聲音輕若遊絲,“在你心裡,我的命就比不上那些條條框框?”
戒現握着碗的手微微發抖,指節發白。他垂眸看着碗中微漾的粥,熱氣氤氲中,仿佛又看見老住持的教導:“持戒如護眼目,甯舍身命,不犯戒律。”
“縣主,”他聲音沙啞,“請用些粥吧。”
房婉容閉上眼,一滴淚從眼角滑落,沒入錦枕。她的呼吸越發微弱,胸口幾乎看不出起伏。
戒現望着她蒼白的臉,心中隻感無盡酸楚,終明白世人為何總說為情所困。同情是情,愛情是情,恩情是情,這段時間他終日受其紛擾,才明白之前僅是因為身在寺裡遠離俗世,方能心如止水,一朝踏入這紅塵,千絲萬縷的情絲竟是如此難以斬斷。
心無挂礙,無挂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颠倒夢想,究竟涅槃。他是做不到了。
“阿彌陀佛。”他長歎一聲,“貧僧犯殺戒在先,如今又要犯色戒,實在愧為佛門弟子。”他放下粥碗,雙手顫抖着解開僧袍的系帶,“自今日起,戒現自請脫教,再不是佛門中人。”
僧袍滑落在地,他赤着上身,露出精瘦的脊背,血痕累累。房婉容睜開眼,怔怔地望着他。
“借你一件衣服。”他找向房婉容的衣櫃,好不容易找到一件寬大的中衣披上,系好衣帶,然後來到床邊,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懷中。
她的身子輕得像一片羽毛,隔着單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她微弱的體溫。戒現舀起一勺粥,輕輕吹涼,送到她唇邊:“縣主,請用。”
房婉容的唇微微張開,溫熱的粥滑入口中。她艱難地吞咽着,眼睛卻含着欣慰的笑意。“你這下可以叫我婉容了嗎?”
戒現手微微一抖,并未回話。
房婉容低下頭,自顧自地說着:“這次怕是兇多吉少,”她拉開衣袖,盯着雪白手腕上那道紅印,那紅印會生長一樣,向周圍擴散,如同蜘蛛網一樣牢牢纏繞着她的血管。
戒現隻覺觸目驚心,不由得為她擔心。房婉容卻猛地将衣袖蓋上,聲音陡然轉厲,“但我偏不教林弘彥如願!我甯願——”
戒現心頭劇震,一把扣住她手腕:“縣主不可!自戕者要堕無間地獄——”
“你都脫了僧袍,”房婉容譏诮地打斷他,“還在乎什麼地獄?”她望向窗外森嚴的守衛,“這人間,何處不是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