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現自小在佛門潛心研讀佛經、刻苦修行,本以為已能掌控七情六欲,看透世間萬象。踏入刺史府後,才驚覺人心似寒潭,暗流湧動、險惡萬分,往昔修行在塵世權謀紛争前毫無招架之力,自己對人心複雜程度竟如孩童般懵懂無知。
咚——,怎麼會有佛寺鐘鼓聲?戒現心中一動,難道是自己思念伽南寺而産生幻聽?咚——又一聲悶響,他站起來茫然四顧,佛寺鐘鼓清亮莊嚴,這聲卻沉悶詭異,像是從地底傳來。
窗外呼嘯着風聲,輕輕推開門,庭院内一片漆黑,唯有遊廊上豆大的燈火在風中飄搖。
戒現在門口稍站片刻,便決定一探究竟,循着聲音的來源,他輕輕穿過回廊。夜霧漸重,連燈火也變得昏黃模糊。
這裡的布局完全不同沙州民宅,戒現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放緩腳步仔細傾聽,鐘聲早已停止,夜霧中若有若無飄散着女人的歌聲。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阿彌陀佛,是誰在故弄玄虛?”
沒有人回答,唱歌的人似乎被他吓到,歌聲戛然而在。
作為一個客人,他不該亂闖,但現在……既為人質,難道也要講規矩?戒現給自己鼓了鼓氣,轉過一處庭院,遙遙看見一間房門虛掩,透出微弱的光。
是刺史的書房。
他猶豫片刻,推門而入。屋内空無一人,案頭還燃着一盞油燈。桌上攤着幾卷圖紙,筆硯未收。他走近一看,是一幅星象圖,漫天星鬥勾連成奇異的形狀,與中原的星圖全然不同。旁邊是一本西域圖志,分别記載了龜茲、疏勒等地的風物。
突然之間,燈火劇烈搖曳,一股冷風自身後襲來。
“大師好雅興。”
戒現猛然轉身,隻見刺史林弘彥不知何時已立在門口。月光從他背後投來,在地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林大人……貧僧失禮了,聽聞院裡似有怪聲,便随聲而至,不曾想打擾大人。”
“無妨,本官也是夜深難眠。”林弘彥緩步走來,臉上帶着病容,“便在此翻些故紙。”
“大人,這鐘鼓聲……”
“哦,那是城外佛寺的晚課。”林弘彥在桌前坐下,“夜深風大,聲音便顯得怪異了些。大師請坐。”
戒現心感怪異,依言坐下。林弘彥開始沏茶,動作從容不迫。
“下官少時曾在西域為官,”他将茶推到戒現面前,“那裡的星象與中原大不相同。這些年養病閑來無事,便重新研究起來。”
戒現端起茶盞,一股異香撲鼻。
“貧僧聽縣主說起夫人症狀,似是受了驚吓。”戒現斟酌着用詞,“不知一個月前,可曾發生過什麼刺激夫人的事?”
林弘彥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案幾,“這個......”他沉吟片刻,“沒有。夫人一向身子弱,這次怕是心魔作祟。”
戒現注意到他敲擊案幾的節奏有些紊亂,“貧僧以為,光靠一人誦經不如請夫人去佛寺做法事,或許......”
“不可!”林弘彥突然提高聲音,随即意識到失态,輕咳一聲,“家醜不可外揚。夫人畢竟是朝廷命婦,若是傳出什麼閑話......”
“那貧僧可以去将僧人們請來府上......”
“大師是婉容的貴客。”林弘彥微微一笑,打斷道,“婉容對你另有安排,出門之事,還是問過她為好。”
對方油鹽不進,戒現還想再勸,林弘彥已站起身,“不勞大師費心。明日我便請了祆祠祠主過來作法,看夫人是被上身了,還是......”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被奪舍了。”
戒現心頭一跳,“祆祠?”
“是啊。”林弘彥笑道,“大師莫小看西域的法術,祆教在這方面享有盛名,或許能解夫人之困。”
戒現放下茶盞,起身告退。走到門口,他忽然想起什麼,回頭望去。林弘彥還端坐在案前,燈影搖晃中,他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那本西域圖志不知何時已經合上,壓在星象圖上。
回到偏院,戒現發現院門多了一把鎖。庭院裡,多了兩個巡夜的家丁。
墨雲洶湧,嚴嚴實實地遮蔽了明月。刺史府瞬間被大片墨色陰影吞噬,亭台樓閣輪廓盡失,隐在暗處,瞧不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