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的晚宴招待過後,戒現回到為他準備的禅房中,便見房婉容換了一身男子長袍随後而至。佳人玉帶束腰,英姿勃發,讓他不禁想起那個幫助玉面靈傀逃脫的女子,不知此時身在何處?一切安好?
房婉容咳了一聲,放下一串新佛珠,說道:“這是姨母留給我的,聽聞是位高僧持誦多年之物,滿蘊慈悲願力 。如今贈予大師,願能助大師修行,亦保大師平安。”
戒現拿起佛珠端倪,隻見那佛珠顆顆圓潤,色澤古樸,隐隐似有檀香萦繞。他雙手合十,微微欠身,誠摯道:“多謝縣主好意,如此珍貴之物,戒現定當好好珍惜。”
房婉容輕抿嘴角,綻出一抹淺笑,說道:“往後若再尋到這般能助人修行的好物,我定還想着大師,一并給你送來。”
戒現微微颔首,輕聲說道:“縣主看似行事随性,實則心思細膩,處處為戒現考量,這份情誼,戒現銘記于心。
房婉容又咳了一聲,“等下我便去尋人打聽玉面靈傀,大師在此安心居住,等待消息即可。我表弟在洛陽做太學監生,甚少回來,姨父忙于公差,大半時間在州衙辦公,家中有什麼事交代管家一聲即可。”
“有勞縣主和刺史大人了。”戒現雙手合十。
“大師願為姨母七天七夜誦經祈福,我跟姨父都感激不盡。姨母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隻是沒想到這麼短短一個月時間,她神志會差成這樣,幾乎認不出我來。”
見她打開了話匣子,戒現為她斟了杯清茶,“縣主請用茶。”
“多謝。”房婉容接過茶盞,卻未飲,“母親去世那年,我才三歲。姨母為了照顧我,連自己的婚事都耽擱了。”她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這些年來,她待我如親生女兒一般。父王續弦後,她擔心母妃待我不好,不遠千裡跑來沙州探望我,跟我說日後若是受了委屈,盡管來尋她。她雖不是你的生母,但定會護我周全。”
房婉容說最後一句時,語氣中帶着一聲哽咽。“大師可知,”她忽然擡眸,“為何姨母會說這樣的話?”
戒現搖頭,“貧僧不知。”
“我的生母房靜媛,是前朝宰相房玄齡的曾孫女,嫁入李唐宗室,夫君是鎮安王李秉義。她雖身份尊貴,卻一心為國,鹹亨元年,吐蕃大相祿東贊率軍攻占西域十八州,切斷絲綢之路。先帝命右衛大将軍薛仁貴為邏娑道行軍大總管,率十萬大軍征讨吐蕃。”
房婉容肅容而立,“父王自然帶兵協助薛将軍,而她亦女扮男裝随夫參與救援安西的軍事行動。可惜時運不濟,在大非川戰役中為保護唐軍糧道被吐蕃俘獲。吐蕃贊普欲以她為人質交換安西四鎮,我的生母,房靜媛在押解途中咬破藏在發簪中的鶴頂紅自盡。先帝追谥她為 ‘貞烈郡夫人’,特賜我改姓 ‘房’,并賜她 ‘忠孝雙全’金印。”
“令慈令慈真乃女中丈夫,以弱質之軀擔家國大義,忠烈可歌,英烈千秋。”戒現真心贊歎道。
“可十日前姨母卻傳信給我,說我生母之死另有原因。”房婉容轉身緊緊盯着戒現,“二十年前的事情,我對她并無記憶,但姨母既然這樣說,必然有她的理由。”
戒現内心震驚,脫口問道:“此非小事,她可有證據?”
房婉容從身上掏出羊皮卷遞給他,戒現展開這體溫尚存的羊皮卷一看,面色頓時煞白。
“大師,我邀你一路同來,其實是想通過你誘出玉面靈傀。”房婉容頓了頓,避開戒現受挫傷的眼神,聲音哀傷但堅定,
“但我看大師主動攬下殺人之罪,又願為素未謀面的姨母誦經祈福七天七夜,且不怪我把你困在此地,大師如此光明磊落、真誠慈悲,我若再瞞住大師,隻會顯得我房婉容卑鄙陰險。房氏一門英烈,我若連真話都不敢說,豈不愧對先帝賜姓之恩?”
戒現啞口無言,結結巴巴道:“所以你……你要把我禁锢在此?”
房婉容為難地看他一眼,忽然走近,快速地在他肩頭撥了兩下,白日的黃沙簌簌而下,“日後我必會加倍補償大師。”
戒現臉上一紅,房婉容已走出門去,忽然想起什麼,回頭道:“對了,明日姨父請了祆祠祠主來家中作法,大師若有興趣不妨前去一看。”
戒現一怔,待要細問,房婉容已飄然離去。禅房内,隻餘一縷若有若無的龍腦香。
叩,叩,叩,戒現閉目輕敲着木魚,院外的更夫已經敲罷子夜的第三通更鼓,他的心念仍然煩雜難安。
本以為下定決心認罪便再無所畏懼,但豈料區區僧人之死無人在意,反倒是他和玉面靈傀的關系被有心利用。
把玉面靈傀引過來又如何?逼問她?殺掉她嗎?玉面靈傀行走江湖多年皆能全身而退,若是因為他而自投羅網,那他這個兒子實在罪無可恕。
而房縣主……他以為她隻是想接近自己,沒想到卻是為了利用自己。他看不清女人心中所想,本該惱恨她手段陰險,又為失去母親的共同經曆,理解她的所作所為。
“她隻是想找到真相而已……就像我跑這一路,無非是想問問她當年為何抛棄我?”戒現想到自己身世不免黯然,“也好在死之前解開這個心結。”
這方未清楚自己内心希望玉面靈傀來還是不來,那方又想起房婉容生母,如此英勇的一名女子,竟然另有死因,那畫中記載的,分明不是殉國場景,更像是進行某種儀式。
為何二十年前的事偏要到這時候提起?看那畫風,和自己手上那副井邊兇案一樣,畫師出自同一人。把畫卷遞到他們手上,似乎是想讓他們互相牽制,又似乎是想引誘他們過來伊州。幕後這人到底意欲如何?這些舉動是針對他?是房婉容?是姨母?還是玉面靈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