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陽光特别刺眼,王府的馬車慢悠悠地行駛在伊州城外的官道上,絲毫不管車上的人心急如焚。
戒現看着車窗外樹影婆娑,意識到此時再不走,進到城裡就更加難脫身。房縣主雖然沒有對他動手動腳,但一路同行相當于軟禁,但凡走開一步,房婉容都會使人來問。
“感念房縣主這些時日照拂。”戒現雙手合十,“到了城中,貧僧便告退了。縣主放心,貧僧會為令姨在佛寺點燈祈福,願她早日康複。”
房婉容輕輕一笑:“大師何必這般客氣?我已使人快馬加鞭告知姨母,姨母聽聞大師來訪,早已備下素齋。她病中最喜聽經,還請大師不要推辭。”
“貧僧近日正在苦修‘頭陀行’,本應栖身荒野、日中一食。刺史府華屋玉食,實非修行人所宜。”戒現面有愧色,垂眸避開房婉容灼灼目光,“何況貧僧近日身纏流言,唯恐污了貴府清譽。”
房婉容指尖繞着帔帛輕笑,眼尾微揚似有桃花初綻:“大師可知《維摩诘經》有雲 ‘從癡有愛,則我病生 ’?姨母纏綿病榻,正是衆生疾苦相。 ”她忽然傾身靠近,“大師若能以佛法解其沉疴,豈非比枯坐荒野更合菩薩道?”
馬車驟然颠簸,房婉容踉跄着跌入戒現懷中。他慌忙扶住她腰間金鑲玉腰帶,卻嗅到一縷若有若無的龍腦香 ——可惜,現在他聞到香氣就後怕,連忙推開懷中人,躲到一旁,“善哉。”
房婉容微微氣惱,手指勾住他胸前的佛珠,将他拉近,“這七天來,你我同乘一車,談天說地,相談甚歡,大師害怕自己壞了姨母的清譽,難道就不怕壞了我的清譽?”
嘣的一聲,珠繩斷裂,佛珠嘩啦啦地撒滿車廂。房婉容挑釁地看着他。
戒現又羞又惱,耳尖紅得幾乎要滴出血來,“這七天,每當刮風下雨縣主便以害怕為名,讓貧僧上馬車講經,我當縣主是特意體恤,心中感激。”他攥緊僧袍,“貧僧不過一介僧人,不敢高攀縣主青睐,縣主千金之軀,這般做派,成何體統? ”
“體統?”房婉容仰頭大笑,金步搖在陽光中劃出流金弧線,“高陽公主當年與辯機共讀《法華經》時,可有人說體統?”她忽然抓住他顫抖的手腕,“大師若真怕污了清譽,為何與那玉面靈傀糾纏不休?”
戒現面色頓時煞白,他猛地抽回手,“罪過。縣主莫要再提玉面靈傀,戒德之死與她無關,乃貧僧一人所犯,等貧僧尋得此人,自會報官自首,還她清白。”
戒現此時再無倉皇之色,語氣堅定坦然,渾身自有一股氣度。
房婉容睫毛跳了一跳,“一個小僧人之死于我何關?外面流言又奈我如何?玉面靈傀為了你負罪潛逃,你不遠千裡過找她,倒顯出你不是薄幸之人,本縣主沒看錯。”
房婉容撿起一顆佛珠放到他手中,溫和地道:“你且住在刺史府,我差人打聽玉面靈傀的下落,也好過你到處尋找。你放心,等尋到她消息,我自會放你而去。”
戒現有點不敢相信,擡頭看向房婉容,視線正好落在她額間朱紅花钿上,他連忙低頭,“如此便有勞縣主了。”
房婉容微微一笑,扯下自己一根頭發,按在他掌心,“把你的珠線弄斷了,賠你一根青絲。”
“刺史府到了!”外面的車夫勒住馬車,房婉容掀開車簾,大大方方地下了車。戒現低頭看向手中青絲,悄悄将它攥緊。
刺史林弘彥帶着四名執戟衛士在儀門恭候,見到姨甥女下車連忙迎上來。
房婉容略施裣衽禮:“姨父,甥女給您請安了。”
林弘彥連忙虛扶,胡須裡溢出笑意:“三年未見,縣主出落得越發标緻了。鎮安王爺近來可好?”
“父王上月接了聖上旨意,特許回洛陽養病。”房婉容微笑,“母妃前日還托人送來蜀錦,說要給姨母做春衫。” 她目光轉向朱漆大門,小心問道:“姨母身體可好些了?”
林弘彥的笑容斂去,手指無意識摩挲着腰間魚符:“見過不少大夫,也服了不少湯藥,情況好像越來越嚴重……”林弘彥欲言又止。
房婉容追問道:“如何?”
林弘彥為難地答道:“昨夜又摔碎了三隻青瓷盞,說看見……”
“看見什麼?”
“看見她親姐,你生母房靜媛。”林弘彥壓低聲音,快速說道。
房婉容怔了怔,戒現恰在此時掀開簾子,灰色僧袍被西域烈風吹得獵獵作響。
“這位是沙州伽南寺的戒現大師。”房婉容迅速回過神,側身讓出半道,“戒現大師佛法高深,能誦經驅魔,專為姨母的病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