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于匹諾康尼的業務外派,這不是博識學會和公司第一次合作——哦,當然了。所以,将話說得準确一點,這并非砂金、托帕和維裡塔斯·拉帝奧的首次會面。誰能打包票大名鼎鼎的真理醫生不會去賭場呢?誠然,他是個有底線和道德的高尚之人不假,但他親愛的學生們從頭到腳都透露着清澈且青春的愚蠢,而它并不止表現在學業上。
問:五十二門選修通過率3%,你導師來賭場撈人的概率是?答曰:百分之百。盡管拉帝奧相信概率可以被計算,但他同時也不否認運氣這種虛無缥缈的東西似乎的确存在。隻是,他真的很想問問自己的學生:你憑什麼就是那成百上千,乃至上萬裡、百萬裡,全宇宙恒河沙數的星系裡為數不多的好運者呢?至少均衡星神還存在,能量守恒的規則也尚未被打破,就算所堅守的被傾覆是學者的必經之路——也不應被如此拿來當作詭辯。
他身邊留着短發的姑娘就開始笑,銀白發絲間挑染的紅像是掙脫冰雪的火,那雙眼睛亮得宛如星辰。維裡塔斯是在半路遇見她的,這地方着實不好找,外面還套了層合法合規的機構殼子作為僞裝,他向人打聽了明面上的俱樂部地址,沒想到半個系統時後轉角遇到愛。他那會撈完了學生聯系人把他們送回去,準備自己去把被盜竊的學術資料讨回,正撞上對方打着電話就那麼拐過來。
……學者有一個強健的體魄很重要,但書就算是人類精神的食糧,也不能把平闆直接往一位素昧相識的女性腦袋上砸。自稱葉琳娜的姑娘挂電話的動作幹脆利落,略一猶豫片刻,舉起手表示自己不抱有惡意。她小聲說:哇,我以為你是來參加讀書交流會的……居然不是嗎?我當真看走眼了。
教授真情實感地歎了口氣:我隻是來撈幾個不成器的學生。葉琳娜便點了點頭,說,我也是來找人的。……一派胡言。維裡塔斯沒有拆穿她剛剛打電話時透露出的隻言片語,在這種地方二者一同行動總比孤身一人好,他身上也沒什麼可供圖謀的,不是嗎。這就是他們此刻站在這裡之前,全部的前因後果了。那姑娘悄悄跟他咬耳朵,感歎這裡還真是什麼時候都熱鬧。那雙眼尾描紅的赤金眼瞳看過來,拉帝奧不帶感情的陳述:你果然不是第一次來這裡——但對外的僞裝還不夠上心。
葉琳娜歎了口氣,回答他:被你發現啦,我來這找個朋友——好賭的爹、重病的媽、上學的弟弟和破碎的家。真可憐,我不救他,誰來救他?維裡塔斯噎了一下,誠摯建議:你可以給政府救助部門打電話,我想星際法案還沒苛刻到這個地步。
這姑娘低着頭踢了踢牆角,再開口時,語氣忽然淡了下來:但他運氣一向很好。年輕的、任職不久的教授挑眉:博弈也是一門概率學,我不否認運氣的成分,但有關它的心理因素和當局者的計算同樣重要。就像我的學生——。他猛地收聲,因為葉琳娜笑了出來,眼瞳水色盈盈、氤氲霧氣。
好吧。她聳了聳肩。陪我轉一圈,行嗎?維裡塔斯莫名其妙:我為什麼要跟你在這浪費時間?葉琳娜不置可否,彎腰拾起地上一枚在這所地下賭場裡最廉價的籌碼。然後。她說:等價交換,物有所值……你不會不知道吧?教授呵了一聲,話中略帶了半分譏诮:這條規矩,在這裡也成立嗎?
誰知道呢,葉琳娜想。她轉身離開了這處無人的角落,心中慢吞吞浮現出一段對話。說話的人看起來花枝招展宛如孔雀,聲音卻微妙地有一絲難以掩藏的輕顫:難道不公平嗎?我親愛的,這可太公平了。人生這場漫長的投資,你我都是博弈者。往往在掌權者眼中,想往上爬的皆為「不安分」的混賬東西。我們隻能所有,或一無所有。
腳步聲愈近了,葉琳娜沒有回頭,學者沉默地取下發間的月桂葉。他說:走吧,我同你一道。于是這姑娘無聲地笑了,随手将撿來的籌碼拍進老虎機,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但不重要。她甚至輕快地哼起了歌,維裡塔斯不知道她怎麼會因為沒中獎而如此高興。人性是複雜的,他這樣告誡自己,不要試圖去探究無底的深淵。明哲保身。
實際上,如果拉帝奧的人生信條是這個,他說不定真能進天才俱樂部。這條評價源于黑塔。然而此人實在品性崇高,緻力于消解這世間庸人的愚鈍。倘若人人都知理明事,想必很多棘手的難題也會迎刃而解。理想主義者的狂徒。最開始他毫不客氣的罵砂金是該死的賭徒,哪天把自己的命賠在博弈裡都不足為奇,後來也清楚的明白人各有命。有時路途隻有一條,又何來選擇的權力?
葉琳娜問他:你想做什麼?學者便回答一切悉聽尊便,這姑娘眨了眨眼,笑嘻嘻卻笃定指出他一定有要做的事,才會折返回來。維裡塔斯沒否認這點,提起另一件事:第一真理大學有部分研究受到星際和平公司的計劃補助,而實驗室丢了一部分……。對方捂住耳朵,拒絕了他的聊天請求。
哦,天哪。她說。我還不想因為聽到什麼不該知道的機密而被判刑!葉琳娜這話說得着實情真意切,可見古往今來的打工人們都是聾啞人的理由找到了。有着醫學學位的拉帝奧開具藥方:績效獎金翻倍,一月一次。效果立竿見影,豐饒命途行者來了,都得歎自愧弗如。教授妙手回春啊。
拉帝奧拿自己的發飾換了籌碼——一位學者來到賭場,無論他如何說、怎樣做——總是很容易被扣上諸如‘學術不端’之類的帽子。象征着智慧與勝利的月桂葉,也可以代表金錢,物理意義上的。左右不過他出去再打一枚就是了,兌掉了也不心疼。
真理是無法被一個符号所代表的,它隻是一個象征,而并非真正存在的事物。那枚發飾和他現今手中閃閃發光的籌碼相差不大,或者唯一的區别在于:這也許能換回那些丢失的資料。維裡塔斯推出第一枚金屬硬片,它彙入狂歡的洪流,淹沒的悄無聲息。然後又是一枚。有人說:知識是金錢的一種,此話不假。至少他眼下真切得到了更多的财富,指翻了幾番的籌碼。葉琳娜輕聲哇哦一句,像是在贊歎,最終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這次和他對局的是個年輕人,黑發黑眼,面上笑意盈盈。維裡塔斯·拉帝奧曾經聽說:作為被豐饒賜福的長生種聚集地的仙舟聯盟,有一種牌戲名為帝垣瓊玉,眼力技術運氣缺一不可。而今眼前這人卻明晃晃用強運告訴他,有些時候,人們的掙紮隻是無謂的徒勞。教授沉默片刻,主動遂了對方的意,将自己手裡的牌無論好壞,全部□□扔了出去。走下牌桌,葉琳娜問他: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如果……還能保住本金和赢得的至少一半的錢。教授語氣平靜:你其實可以和我聊聊的。
有關于——學術資料失蹤案。他這樣說。葉琳娜原本還笑意盈盈,此刻唇線在瞬間拉平,紙醉金迷的燈光下卻像冰雪般輕盈美麗。她說:好吧,好吧。我的錯,我親愛的教授。我隻是……有些懷疑罷了。是什麼。維裡塔斯反問。資料在他身上?
不排除這個可能啦。葉琳娜煞有介事地點頭。下一秒,她在心中格外絕望的慘叫:不是,我說話方式怎麼和那不靠譜的搭檔愈發像了!好在學者沒有讀心術,并不知道身邊這人在想什麼,緩緩重複了一遍:好賭的爹、重病的媽、上學的弟弟和破碎的家?呃。一本正經的姑娘像是智械忽然程序紊亂卡了殼,略帶心虛移開了自己的目光。
那麼現在——。葉琳娜說:我想,我們的目标是一緻的吧?去找俱樂部所有者。去找他。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二人面面相觑。維裡塔斯難得被氣笑了,問她:你知道「艾吉哈佐砂金案」嗎。那個令公司和博識學會蒙受巨大損失的詐騙犯,隻要能夠獲得利益,他也可以宣誓‘一切獻給琥珀王’?
……你對我的偏見好重啊,教授。一道聲音從兩人身後幽幽傳來。維裡塔斯回過身去,看見另一雙宛如極光的眼睛。青年容貌不俗,淡金色的柔軟發絲像是奶油,無愧于他們埃維金人在宇宙中的鼎鼎大名。他挑起眉梢,看起來如同一隻剛長出漂亮羽毛不久,于是滿世界炫耀的阿蒂尼孔雀。
但他的聲音并不難聽。拉帝奧這樣想。随即,他重重地歎了口氣。事已至此,原本的面貌已經完全明确了。他那群可氣又可笑的學生被拐騙至此的确是意外,他遇見葉琳娜也是。但也許在見到他的第一面,估摸着這兩位就串通好了。自稱卡卡瓦夏的青年和這姑娘想看看他們項目的合作者是個怎樣的人,她反手把學者推到搭檔那邊去應付,于是得到慘遭掉馬的報應。真是天理昭昭。
那麼,我還有一個問題。學者說。你為什麼當時笑得那麼開心——哪怕一無所獲?我并不覺得你在享受這一過程的快感。噢。關于這個。葉琳娜看了一眼卡卡瓦夏:那枚籌碼裡有監聽定位裝置。
好,這是什麼現實版魔幻狼人殺,三個人相互仙人跳是吧。維裡塔斯·拉帝奧覺得他這波可真是太無辜了,莫名其妙成了Play的一環。卡卡瓦夏卻忽然正了神色,用誠懇的語氣道:但我必須赢。
葉琳娜聞言收了戲谑,有點驚奇的說:我還以為這次出發前,你是開玩笑的?卡卡瓦夏微妙的無言片刻,從口袋裡掏出了某件飾物:一枚金制的月桂葉。他從容解釋:我放棄了所有赢到手的利益,用以換回了它……這份誠意足夠了嗎,教授?
維裡塔斯呵了一聲:我以為你不會松手任何得到的東西。卡卡瓦夏聳肩:知足是凡人的美德,膽怯是賭徒的大忌。必須扔出全部所有,才能換回更重要的。一段良好的合作關系,比金錢重要的多……對吧,托帕?他喊出葉琳娜的另一個名字。
教授反應很快:你呢,你是什麼?砂金。卡卡瓦夏無所謂的報上代号,笑眯眯地跟托帕說:你瞧啊,我又一次賭赢了。葉琳娜歎了口氣:人性和容忍度不是你拿來測試的籌碼。對方反問:那你覺得是什麼呢,我親愛的?白發挑紅的姑娘面無表情讓他滾蛋,最終還是給出了答案:必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