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間刀光劍影,二人一路打至了山頂。
賀殊途出手果斷,絲毫不念往日師兄恩情,溫喻明見他如此果敢忘本,便也沒讓步,掌掌用足了力,甚至生生在空中打出來内功聚集而成的圓形屏障,将賀殊途隔擋于十米之外。
賀殊途冷了臉,垂着手與他對面而立,看着溫喻明。溫喻明笑道:“幾年不見,長進不小。”
賀殊途:“你為何要這樣做?”
不等溫喻明回答,賀殊途出聲:“你這樣做,讓那些被迫離開故土命喪他鄉的人怎麼辦,讓那些還在故土企望他們帶着金銀回來的人怎麼辦!”
溫喻明看着他:“我沒有做什麼,隻是盡了仁義之士應做的事情。”賀殊途怒目圓瞪:“什麼是——仁義之士應做的事情?是林間鬼影是仁義,還是讓柳饒村死絕了是仁義?”
話罷,又是帶着血與悲怨的一拳落在了溫喻明臉上,溫喻明沒多,讓這一拳砸出血來,随後寬袖一揮,向後躲去。賀殊途并指畫符,符咒順着指尖方向飛去,同時賀殊途咬牙道:“天斬——!”
溫喻明閃躲不及,想要躲避卻用肉身撞上了山頂岩壁,肩頭挫傷,跪倒在岩壁旁的一棵樹下。天斬符直直飛來,擊破岩壁,巨石由山頂滾落,發出轟沉的悶響——溫喻明喘着粗氣循聲看去,竟發覺半個山頭已然在眼前消失了,現在,他正巧可以瞥見那梅家高堂大院的檐角。
天斬符震碎半個山頭,卻并未平息賀殊途嚴重怒火,他站定在師兄面前,看着他負傷的肩膀,開口:“不過是為了一己之私——”
“什麼一己之私……”溫喻明愣了一下,将臉偏了過去,不說話了。
脊背上的那行字又痛起來了。
他知道賀殊途定是以為自己被天都驅逐,現在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報複,為了自己一己之私幹出這種不光彩的事。
溫喻明聲音很輕:“…并非。”
目光重新落在賀殊途臉上,戾氣卷着一身狂傲氣,眉頭挑起,顯得輕佻又高傲。溫喻明這個小師弟從來不會在任何人面前折腰,脊骨像是鋼鐵淬煉出的一般,性子裡都帶着不可磨滅的剛硬和鋒利。
他有想過看到這樣的賀殊途一千次一萬次,卻沒想到有一次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窺見的。不過,這樣子倒是跟小時候鬧别扭的時候一模一樣,溫喻明笑了出來,心想。
“我與半年前遊曆于此,走在柳饒村村口時卻被一隊婚轎攔住,一女子匆匆忙忙地從婚轎中跑出,被我撞見。待我問清緣故時——”
那日天混昏得早,溫喻明手提着麻布包袱走過柳饒村村口,不料撞上一列婚轎車隊。溫喻明心中生疑,但還是停下腳步,讓婚轎先行,他擡頭看看天色,不解都這時了還有出嫁的女子往外走。因此他多看了一眼,卻不想一個轉身撞上了一個柔軟的身體。溫喻明急急後退,看清是個十六出頭的女子。梅芷睜眼見是生人,也不管什麼沖上去就抱住了他的胳膊,哭着鬧着讓溫喻明帶她走,将她帶回村裡。
溫喻明見狀愣在原地:“唐突了,唐突了。不知姑娘是從何而來的,因何出現在這裡?”
梅芷哭花了妝,伸手胡亂指着來路:“…我不知道…我要回去!小女遭不符自願的配婚,趁方才擡轎的去小解逃出…”
極其标緻的一張臉哭得猙獰,溫喻明心口沉沉地跳了幾下,拉起她的胳膊就從自己的原路返回。
這一次他将逃婚的梅芷送回了梅家,卻不想又在距梅家幾十米開外的峭壁下的海岸邊遇見了渾身濕透的梅芷。
夕陽西下。被梅家送入深海充當童女祭天,又被深海鲛人救下送回岸邊。昏暈在沙礫地上的梅芷緩緩睜開眼,看見了站立于身邊、正極目遠眺的溫喻明。
梅芷的聲音有些顫抖,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天空,潮濕的頭發貼緊了臉頰,眼圈泛紅,語氣卻足夠堅定:“幫我複仇…”
溫喻明聞言,目光并未偏移:“你想怎樣做?”
他們攔住了後來所有逃出村子的村民,将他們聚集在了柳繞村村後的一方小山坡的山溝中,蓄意反擊梅家霸主。切斷糧食來源,趁夜将作物薅了個幹淨,還不忘用雞血畫了一個符咒震懾梅家,以至于梅家以為上天報複,惹得人心惶惶不得安甯。
溫喻明撐着身子站起來,伸手重重一揮,瞬間又形成了一片巨大屏障,将賀殊途擊出幾步之外,又騰空到了空中。
溫喻明:“我若是不幫,這才是有違仁義之心。今日我說的這些,未有一字是謊,師弟可信我?”
這片由内功聚集而成的圓形屏障朦胧混沌,好似覆于面龐的青紗,令兩側的人都看不真切對方。朦胧中,溫喻明好像看到了賀殊途咬緊的唇,竟滴了血,從瓷玉般的下颌滴了下去。
血滴,墜在了十餘米之下——宋霁璟的手心。
地面,宋霁璟平展着手掌,垂眸凝視着那滴紮眼的紅,擡頭望去,卻不想第二滴血又砸了下來,被宋霁璟接住。幾不可聞的雙唇微動,他輕念了聲賀殊途的名字,随後腳尖一點,向上飛入了山巅。
宋霁璟很快找到了賀殊途,飛至其身旁溫聲:“梅芷被安頓在中廳,已經将人控制住了。”
賀殊途歪頭,聞言一愣:“山頂氣冷,大人當心着涼。”
“正事要緊。”宋霁璟示作不礙事,手向後一收,掏出溫喻明遺落的佩劍,越過屏障丢給了他。溫喻明盯着他,笑了。
溫喻明蹙眉,出聲:“璟王?”宋霁璟擡眼看過去。溫喻明盯着他,神情有些恍惚,笑了一下:““凜時一劍滌九州,一步登天笑語還”,未想到今日能在這裡見到璟王。”
當年他遭天都驅逐,倉皇逃竄之際聽到了從北邊傳來的一陣異響,緊接着精光閃爍,隻覺體骨生寒,連九重門邊的雪梨花都被這一劍蕩成了冰花。一道凜春寒差點劈到自己腳邊,他帶着一身仇恨離開了這個以正義冠名的天都,與執劍登上玉淨階的宋霁璟擦肩而過。
溫喻明收了屏障:“也算是不枉此行。”
而後,随二人下山了。
山下中廳,梅芷端坐在繡花球凳上,兩隻手交疊在一起,拇指絞着另一隻手的虎口,不安地咬住下唇。臉頰紅潤,一雙圓潤的眼睛微微下垂。
門外密密麻麻擠滿了人。兩個年輕人丢了籮筐,撒開腿跑至中廳,正巧遇上溫喻明,道明此事時梅芷站在廳内,一字不落地全聽了去。梅芷身為梅家三房二小姐,在這個山溝裡的身位也是高于他人,大家都是敬讓着她的,勞心費神的事從不會交到她手裡,隻是梅芷不給自己當做什麼小姐,總是背着籮筐到地裡去扣芋頭。
梅家小姐隻會扣芋頭了,她活到現在,大半個輩子沒出過梅家大門,對外面的事物一概不知,隻是知道自己身處群峰之間,翻過三座山,大概就到了中原。
中原,梅芷嘴裡總念着中原,她還說要帶大家一塊去中原。
那兩個背籮筐下山的年輕人站在最前面,帶着驚恐的眼睛來回掃視着身後衆人肩膀肩膀之間的縫隙。不知是人群中的誰先出了聲,于是衆人一同循聲看去。
宋賀二人并肩,溫喻明走在最前面,順着眼。
于是衆人驚呼一聲,在溫喻明的目光裡頃刻夾道散開,廳中梅芷聞聲警覺,起身向外看去,眼中閃出一絲驚慌,卻片刻化為淡然。
宋霁璟單手掀起珠簾,欠身走進來。賀殊途随後,最後是溫喻明站在了珠簾之外。梅芷見了面前高出自己許多的這張臉,茫然地愣了一下,轉眼去看簾外的溫喻明,臉色有些蒼白,溫聲問道:“溫道長可是受了傷?”
簾外應答:“并無,請梅姑娘放心。”
梅芷小聲道:“那便好,”随後目光轉向面前宋賀二人的身上,伸手道,“二位大人請坐。”
宋霁璟稍稍點頭,落了座。賀殊途負手站于宋霁璟身側,垂頭去看宋霁璟的臉色,又擡眼看向簾外立着的師兄,見師兄用目光回怼自己,便歪過腦袋,專心守着宋霁璟了。
喬泊安好久沒做過這麼真的夢了,以至他差點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吓得抓了一把手邊稻草就扔了出去,這才将自己叫醒了。朦朦胧胧睜眼一看,哪有什麼回到過去的機會,不過都是夢一場。夢醒後總是怅惘的,夢中的情景總是這幾日腦中出現。
先是夢見自己被父親牽着手送到梅家大院裡。這個夢已經夢見過很多次了,起初他還能哭出幾滴淚,後來過了很久,直到他被關緊這個黑暗的草屋裡,再做這種夢時,他便試着擡頭去看清父親的臉,看看父親究竟是有怎樣的神情,親生将自己的兒子送進了狼穴,換得了三頭瘦弱的毛驢。
後來便會經常夢見自己撞破二房陰謀的那天下午。那天自己從馬夫手中接過了半桶井水,一路沿着側廊走向後院,這天正是大房二公子的生辰,梅家上下都聚在中堂側廊人流往來不斷,面孔都很陌生。喬泊安攥緊了水桶,打算從偏門繞過中堂。
這時,碰巧去年元夕一起坐席的一位公子認出了他,胳膊攀上了喬泊安的肩膀。公子喝了些酒,身形也不穩,一下攀在喬泊安肩膀上,把半桶水又猛地晃出了一半,喬泊安怒也不是笑也不是,稍稍扭頭就對上那張散發着酒臭的嘴,喬泊安找了借口,繞了小路才得以逃脫。他抱着僅剩不多的小半桶井水走過牆角,餘光瞥見牆根下的二人——他一愣,于是一個箭步撤了回來,躲在牆角邊細聽。
細看,原是二太太和院裡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