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擡頭望了一眼蒼穹之上的圓日,斜睨到璟王馬車正徐徐駛近,便直接躺在了屋頂上,左臂枕在腦後,右臂壓在眉骨上,遮住了刺目的日光,對地上衆仙的一切恍若未聞。
等到宋霁璟越過衆仙,款款邁過殘破的石塊玉塊,步伐沒有片刻停留時,擡頭便看見賀殊途這樣一副樣子。
宋霁璟望見一身戾氣的賀殊途,微微一怔。
賀殊途聞見宋霁璟走近,坐起來用手撐着腦袋,緩緩垂下眼睫,在無聲的對峙中短笑了一聲,無言的目光直至地落在宋霁璟臉上。
眼裡情緒不明,但絕不是愛與恨。
院裡就靜的出奇,靜得賀殊途能聽見遠山裡的鳥鳴。高高屋檐上,一道聲音傳來。
“璟王,好久不見——”
宋霁璟打斷他:“鬧夠了嗎?”
賀殊途勾了勾唇角,轉身翻了下去,落在宋霁璟身前不遠處。
短短幾步,每一步卻都走在自己心中的刀尖上,步步如履簿冰,一切不确定性和内心暗藏的貪戀、憤恨、不甘都在這一瞬暴露無遺,他忽然發現肉體凡胎的情感實在是如一層窗戶紙一樣容易被戳破。他知道,他知道宋霁璟脾氣差還愛踹人,每次都往一個地方踹踹得他說不出來話,宋霁璟還沒耐心,一點小事做不好就會被甩臉色,實在是太難伺候的主子。
此刻,宋霁璟站着他對面,措不及防地甩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甩地狠,将血印烙在了賀殊途的左臉頰上,賀殊途側着臉,看着宋霁璟。
宋霁璟冷聲:“沒鬧夠就再來。”
但他還十分清楚的是,即便是宋霁璟在不能足夠了解,不足夠信任的情況下,也可以在令人不安的黑暗中緊握住自己的手,宋霁璟還不會忘記給自己留一盞燈……他的眼眶漸漸變得滾燙,随即變得濕潤,終于在站定于宋霁璟面前時,悄然落下一滴淚。
賀殊途伸手,死死握住他的手腕,眼裡帶着不可辯駁的隐忍,他一垂眼,便讓一滴熱淚滴在了宋霁璟手背上。
“大人不是說不棄我嗎?現在是要食言嗎?”
他很清楚,璟王大抵不會真的棄他,他清楚他們彼此關系的維系靠着的是無形的利益,既然自己是帶着目的靠近宋霁璟的,想必宋霁璟也是帶着目的接受他。
利益,利益……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私心。
“你說的雪藏,就是這般雪藏嗎。”
賀殊途雙眼泛紅,兇戾的味道隻增未減:“我之前說過,若是大人棄我,我便永生永世賴在府上了。”
一道聲音在心底響起——那救他一命,也是私心嗎?
救他一命,不過是為了彌補他在白骨塔下犯下的錯誤;讓他活着,不過也是為了日後清風堂明堂之上的位置,坐着賀殊途。
他記得九歲時,随大師兄出山學騎射,驟山外的天地,有着他未曾想過的廣闊,幼年賀殊途坐在馬上,蒼茫大江一路湯湯東流,賀殊途立于江邊。後來他跪在師傅身邊,眨着眼睛問:“師傅,外面的天地那樣大,您為何隻守在清風堂。”
何道人笑得爽朗,一邊捋着自己的胡子,一邊摸了摸小孩的腦袋,琢磨了一番。
“天地寬廣誰人不知?”
遠處響起一陣悠長清肅的箫聲——
“隻是我若坐在這裡,外面的一切就與我無關了。”
小賀殊途歪着腦袋:“師傅,這是何意?
何道人笑着:“待你長大再出山時,也就懂我今日之話了。”
後來成人的賀殊途,走出了驟山,再回頭與清風堂兩相望時,并未有什麼切實的感受。可如今,與宋霁璟對面而立,他卻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兒時那綿長的箫聲,從地上傳來,要他窒息般地環繞于身。
他不是什麼心懷天下的俠義者,更不想拯救蒼生,世界上活了多少了,死了多少人,管他賀殊途什麼事。
他隻想,獨善其身。
我們都是自私的,賀殊途想。
宋霁璟措不及防地看着他臉頰劃過的清淚,積了一路的火氣忽然被這滴措不及防的淚珠澆滅,一瞬間忽然就洩了氣。
“……你哭什麼。”
賀殊途抹了抹臉,又換回平日那雷打不動的古闆樣:“沒哭。”
他說不出什麼更傷人的話了,隻得掙開他的手,闆着臉轉身大步走出了天淨院。
“行了,跟我回府。”
賀殊途看着他的背影愣在原地,緩過神來立刻撿起了地上散落的符紙,相跟着離去。
出了院門,院外衆人紛紛恭送二人,宋霁璟看了一圈,行禮答謝:“這幾日麻煩各位了,天淨院我會找人來修,讓各位見笑了。”
話罷,宋霁璟轉身擡手,一股青色靈氣飛進院中,院裡被賀殊途砸爛的那幾根木柱迅速複原,回到了往日的位置。
骅南守在車邊,一見二人出來,就立刻跳上馬準備回府。宋霁璟看向他,又回頭看了眼跟在後面負手而立的賀殊途,轉身向北去了。
北邊,正是偌大的天琨殿所在。
賀殊途想到了什麼,快步跟了上去,留骅南一人在車上發懵。
宋霁璟注意到了他,他伸手攏了攏外袍,清秀的眉頭微微皺起,回頭:“敢跟我走,你便不用回府了。”
賀殊途站定,看着宋霁璟的背影遠去,擡眼望向北方恢宏雄偉的天琨金殿,奪目耀眼的金色與玉白交疊,在飄渺的雲霧之中看不真切。
目光再次落在那單薄的青色背影上,他忽然發覺這人像極了兒時在驟山上遇見的青鳥,他記得夜裡剛落了雪,那隻青鳥在晨昏交界處長嘯一聲,飛入林間又徐徐盤旋,悠然離去,須臾間便不見蹤影。
青鳥遠去,宋霁璟的背影也在仙氣與雲霧的交彙處隐去,烏黑的眸子裡隻剩下明亮飄渺的雲霧。
賀殊途轉身,向南走去。
……
後面不遠處的骅南癟嘴:“一個個都要搞什麼,死要面子活受罪,有車不坐非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