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遠行,再回時,天都已暖和了不少。
這将近大半個月的查案把宋霁璟弄的筋疲力竭,一進天都地界便一頭倒在車榻中睡去,骅南駕馬停在了靜甯院院門口,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望了一眼從院内圍牆探出頭的梨花樹。
“欸——!”骅南跳下馬車,抻了個懶腰,“也下也算是塵埃落定了,大人你看……”
骅南回頭,望見馬車旁一人都沒有,蹙着眉,小跑着連忙走到窗下,輕聲道:“大人,到了。”
見車内還是沒動靜,骅南掀開簾子。宋霁璟閉着眼,呼吸微沉。身上披着賀殊途的玄色外袍,他側着臉,靠在在賀殊途身上,微低着頭,鼻尖恰巧抵在身邊人肩上,偶爾蹭到賀殊途衣物上。
賀殊途吊着精神,見骅南将簾子掀開,伸出一指靠近嘴唇,讓他禁聲。
宋霁璟連着睡了好幾天,兩耳不聞窗外事,中間昏昏沉沉地醒過幾次,喝上幾杯茶就再次昏沉地睡過去。有人來禀報什麼,他便裝睡過去,叫骅南來應對,見賀殊途走近,便裝着睡得更熟些。骅南見他家大人睡了這麼久,以為是沒養好的舊傷複發,急得他忙前忙後,到處尋醫問藥,又跟着賀殊途大眼瞪小眼對峙了好幾天。
睡了幾日,宋霁璟耳根清淨了不少,心情也跟着愉悅,便一貫平日的習慣,穿着素色薄衫光着腳,坐着後窗賞花。
他是喜歡花的,當初選宅岱州,就是為的那屋後萬畝梨花田。如今身處的這靜甯府院,本被當做璟王府是淨室使用。夏日,從府院後窗向外看去,便有江水湯湯,浮光躍金之景,兩岸燕鵲翩飛,生機勃勃。
幾簇梨花在岸邊開得正盛,沿着河岸蜿蜒向北,像是落在石縫間的點點殘雪。
绫羅交錯的後窗前,面如冠玉的人兒身着竹青色單衣,卧在竹椅裡閉目養神。片刻後,輕輕睜開雙眼,順着陽光緩緩伸手,而後正巧抓住了正要順風飛入屋内的一片淡粉色花瓣,宋霁璟将花瓣銜在指間,放在鼻底聞了一下。
令人心安的香氣,宋霁璟阖着眼,靜靜地想。
他返回天都有些時日了,天琨殿裡衆仙也早已知曉璟王凱旋一事,他睡死過去的那幾天,天琨殿衆仙日日召他觐見,遞進來的口谕排的比院裡的花廊還長。
他知道天帝是什麼意思,但他要比天帝更狡猾一些,他根本不會給天帝機會問任何一個問題。
天琨殿是個麻煩,但是在這個麻煩之前,還有個大麻煩。
思至此,宋霁璟側過臉,目光落在不遠處塌邊矮凳上的一碗苦藥。
那是兩天前,賀殊途送進來的,宋霁璟其實醒着,正窩在榻上看話本,擡頭瞧見賀殊途端着瓷碗進來,便裝作沒看見一樣,繼續低頭看話本。
賀殊途端着瓷碗,站定後開口。
“大人。”
宋霁璟眼皮一跳,擡眼。
賀殊途将藥放在矮凳上,而後緩緩坐在榻上,與宋霁璟四目相對。宋霁璟散着墨發,氣質溫潤而眼神冷淡,他不急不躁,等着賀殊途接下來的動作。
宋霁璟:“何事?”
“無事,”賀殊途輕聲,頭偏向一邊,對着那碗藥,“藥是方才熬下的,别放涼了。”
宋霁璟應了,低頭繼續看話本,賀殊途則準備要走,卻在門前忽然想起什麼,急急轉身。
“天琨殿四日前送來消息,說大人身體抱恙定是不服人間水土,所以特派了一名天淨院醫師入府。”
宋霁璟沒擡頭:“嗯,将人送回去。”
宋霁璟将話本一合,丢在一邊:“若是怕他還能尋過來,你便派人在周遭盯一盯,近期府裡人手足夠,你也不用日日待在府裡。”
賀殊途看着榻上朦胧的人影人,轉身邁出了門檻。
從那日算起,到現在已經有三天了。三日裡,未聞賀殊途的一丁點消息,隻是得知天淨院一切安排妥當。
這倒也算是讓人省心。
房門被猛地推開,宋霁璟回頭,見骅南罵着髒話,急匆匆地沖進來,跑出一腦門子熱汗,進了門就“噗通”一聲跪在宋霁璟眼前。
“方才天淨院滋事鬧事,鬧的天劍府的人都過去了,天琨殿内聽聞這一事,”骅南語氣遲疑,眼睛不自覺地向上瞟去,“……不知真假地叫大人過去領人。”
宋霁璟閉上眼,語氣平平:“跟我有何幹系,天淨院鬧事,還需要我璟王府出人才能平定此事?”
骅南歎了口氣,身闆又低下去幾分:“理應說是不該如此的,但鬧事者……”
宋霁璟:“先押在天淨院,等他冷靜了,再讓他回。”
骅南難堪:“天淨院都要叫他砸完了,院周圍圍了一圈人。”
“那就叫他們去抓。”
“可那畢竟是大人您的人,不敢輕易動手。”
“天帝說,再沒人抓他出來,就将他丢下天都。”
宋霁璟聽見“天帝”二字,腦子裡“轟”的一聲,銜在指間的花瓣就那樣在半空中打着卷,緩緩下落,半晌開口,聲音帶啞。
“備車。”
宋霁璟自從聽說賀殊途在天淨院鬧事後,胸膛裡那顆心便跳得更重了些,他靠在馬車中,寬大的袖口将交疊在一起的雙手遮蓋。宋霁璟心中略有不安,但他又不能将慌亂呈于表面,隻能暗自在衣袍下去掐左手虎口。
不知天琨殿那幫人是什麼意思,叫他來接人還要派人看着,難不成是怕自己跑了不成。就算是跑了,又能跑到哪裡去,這天上地下,還有天帝找不到的人嗎?
宋霁璟蹙着眉,緩緩睜眼。
賀殊途腳踩堂前石獅子的腦袋,輕輕一點,借力飛至天淨院房頂,站在高處,院裡一切盡覽無遺。他冷着臉,一副冷若寒冰,衆生無趣的古闆模樣,紫黑色衣角獵獵而飛,若隐若無地露出镌刻“無兼”的玉佩。
院裡,賀殊途的符紙散落了一地。
在他第一天來到這裡時,是奉璟王之命留在天淨院盯着那醫師,那醫師被他盯得瘆人,連夜跑了。賀殊途坐在窗前,将窗戶推開一條縫,看着醫師抱着他的木箱,一臉惶恐地溜走了,賀殊途并未有什麼神情,他輕輕将窗戶關上。
他心裡跟明鏡一般,比誰都清楚宋霁璟那番話是什麼意思,明明隻是平日裡再正常不過的話語,可在二人之間卻變了味。
起初他還想得明白,理解宋霁璟的心,知道自己是差點害死璟王的人,哪還有臉待在璟王眼皮子底下,不過後來又想起自己說過的話,讓自己熬紅了眼也想不明白宋霁璟為何要将自己抛棄便是說什麼也要見璟王一面。
可誰知,院裡除了學子以外,還有璟王手下的人,一聽賀殊途要回去,便都跑出來攔着賀殊途不讓他離開天淨院半步,起初還拿院裡事務繁多想要讓賀殊途搭把手再走,後來鬧得久了便是直接說是璟王下令,不得讓賀無兼回去。
賀殊途早就料到了,如今他們這番話不過就是讓他認清現實罷了。
他在這裡砸了兩天,也不哭也不鬧的,别人問什麼也不說話,隻是冷着臉砸。在天淨院裡大鬧一頓,院裡的學子直罵他是個瘋子,被吓得一夜間悉數抱頭逃竄。他瘋鬧兩天,将院裡砸的什麼也不剩。長廊坍塌,悉數砸在了院門口,叫院外來的人一并堵在了院外,隻能抻着腦袋向裡張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