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風平浪靜,實則心裡一團亂麻。賀殊途深深吸了一口氣,幾秒後臉上陡然冷下來,然後默不作聲地閉上了眼睛。
下人早就備好了一浴盆的溫水,賀殊途并指試了下水溫,緊接着抱起宋霁璟,将他丢了進去。宋霁璟的腦袋貼着水面,脊背隻是虛虛地靠在盆邊,整個人蜷在一起,顯得滿身疲憊,眉宇的輪廓柔和。
賀殊途垂眼看着他,這一瞬間,他恍然覺得眼前這人像是折斷翅膀的神聖仙子。
令人心生憐憫。
房門“吱嘎吱嘎”地打開,衆人快速擡頭看向門内。片刻過後,下人從房内接連擡出幾盆殷紅的血水,緊接着那口沾滿血迹的浴盆也被擡出。
骅南低聲罵了一句,一時膽戰心驚:“怎麼……怎麼流了這麼多血?”
站在院裡的衆名醫頓時跪下,撲通一聲膝蓋骨險些碎裂,胸口大幅度起伏,嘴唇哆哆嗦嗦地說不出一個字。
院裡一片死寂。
——璟王之殇,九州共隕。
骅南的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他努力睜大眼睛,垂在身側的手陣陣發麻,身子抖個不停,又猛地扇了自己幾巴掌,一時間巨大的悲憤籠罩了他,骅南的身子緩緩下滑,緩緩跪在了房門口。
衆人不禁想,昨日白骨塔前究竟發生了什麼,能讓璟王命隕于此?
深色鞋尖出現在淚眼朦胧的視線中,骅南猛地擡頭,站起來緊緊抓住他的領子:“大人為什麼流那麼多血!究竟是誰能傷他!你說話啊!”
賀殊途沉默了一陣,靜靜盯着骅南發紅的雙眼。
“我沒說過,那些污血是大人的。”
骅南愣了,手微微松開了些,他在努力理解這句話:“什麼?”
片刻後,賀殊途開口,又補了一句。
“那些血是魙魂的,大人并未受傷,隻是暈了。”
心裡那顆巨石,終于落地。骅南卸力般松手,緩緩垂下眼,輕聲道。
“謝謝你。”
隔日一早,骅南離開岱州,去了城内客棧尋到那二位姑娘。囊中銀子不多,值錢的大多當給了馬車主,眼下兜裡見底了,骅南便在車上找了把劍去當成銀子。
骅南站在當鋪前等着,那人摩挲着劍,時不時擡頭看他一眼:“大人,您這劍……”
骅南搶答:“削鐵如泥。”
可誰知那人點點頭,将劍歸還給骅南:“倒是削泥如鐵。”
骅南見此,在身上摸索一遍,摸索出一塊碎玉,那人拿來對光一塊,是上成的玉石。這次,那人滿意地點點頭,遞給他小半包銀子。
骅南咬了咬銀子,緩緩湊近:“典當的,你可知江北最大的青樓在哪?”
典當聞言一愣,再看骅南那副一看就不是幹正經事的臉,會心一笑:“從這向東一路走下去,門牌坊最大的那家,便是這裡最大的青樓。”
骅南沖他一笑,卻轉身向西走去:“多謝。”
身後那典當還沖他嚷嚷:“公子走錯了!是向東!”
但無濟于事,骅南不顧身後那人的吆喝,頭也不回地向西走。
岱州梨花林,璟王居所。
這院子是當年宋霁璟用來靜心用的,宅院不大,一個人住綽綽有餘,可一群人都住進來就未免有些擁擠了。于是早膳時間一過,賀殊途便遣走了大批下人,隻留了一位會掌勺的和一位照料起居的。
昨天晚上賀殊途在宋霁璟屋裡湊合了一夜,賀殊途左想右想倒也不能睡大人榻上,于是在屋裡巡視了一圈,沒找到什麼能代替床闆的東西,最終還是抱着一床被子打了地鋪。
睡到淩晨時,夢見了骅南昨晚的那句話。
“可若是我說大人在意呢?”
宋霁璟身局百仙前列,掌握九州大局,立于天地之間本應心懷天下。按照常理說,璟王本就該心懷天下,天上仙地上民本為一家,如今明堂上坐着個暴君,一句心懷天下放在如今,可是引火燒身牽連九族的禍害。
若心懷天下是句禍害,朝堂之上的才是真正的君子,那天上的仙呢?那這些心懷天下的人呢,他們豈不是僞君子?甚至是亂臣賊子?
天下忠良之士已悉數殺盡,如今的九州苟延殘喘命不久矣,究竟什麼是真的心懷天下?所剩無幾的忠良之士,又該當何罪?
想到這,他恍然意識到改寫一個天下的善惡,竟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而堅守一個天下的善惡,卻步履維艱。
天都人人堅守正直,剛正不阿,這樣看來,修仙之人的神通廣大,是他們身上最不起眼的東西。
賀殊途緩緩舒出一口氣,心想,這天下俨然是病了。
他起身看了一眼宋霁璟,又給他喂了些水,掖了掖被子。自己這一些像是照顧小孩一樣的動作,把賀殊途自己逗笑了,這一夜他睡得不算安心,好幾次想要起身看看卻被困意纏住,這一笑過後,賀殊途困意全無,再也睡不着了。
黑暗讓一切卸下僞裝,暴露出最本質的内裡,困獸還是惡果,善與惡,愛與恨。
皆,暴露無遺。
微涼的手指再次碰觸榻上人的臉頰,短暫地停留了幾秒後便收回,他盯着榻上人看了許久。
“可我若是想獨善其身,大人會怪罪我嗎?”
窗外梨花開了大片,白梨花連成一片開地漫山遍野,似今夜的月光一樣雪白閃亮,入鼻陣陣清香,溫潤如玉,安甯淡雅。
“大人若真的心懷天下,就早些醒來吧。”
宋霁璟自然不會回答他。
片刻,賀殊途默默轉身,身後卻猛然傳來聲響。
“阿娘……”
榻上的宋霁璟動了動指尖,眉頭痛苦地皺在一起。
賀殊途瞳孔驟然瞪大,轉身。
榻上傳來聲音,低啞勾魂:“不要走。”
第一句叫“阿娘”賀殊途倒是沒聽清,這一句“不要走”倒是聽得清清楚楚,聽得真切。
宋霁璟做了一段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的他還是無憂無慮的孩童,在最幸福的春夏秋裡反複穿梭,最後被一雙大手猛地拽進那個痛得刻骨銘心的冬天。
阿娘煲的湯,甜絲絲地,漾着夏日搖曳不斷的荷花入喉;阿娘的手,溫暖柔軟,宛若夏日良夜。
一切都太美好,太美好了,他早已癡癡地落入那個以美好為名而編制的夢中,一雙溫軟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然而就在他想要伸手抓住那雙手的時候,他被一雙巨手拖入烈火之中,故意讓他痛徹心扉,故意讓他睜開眼目睹師傅被害,故意讓他痛苦萬分地看着母親離去。
那雙手,在他頭頂上停留片刻,便像酣夢之中的清風一樣離去。
意識最薄弱的時候,他聽到了梨花花開的聲音,随後,耳邊傳來柔和平緩的聲音。
“嗯,我不走。”
宋霁璟緩緩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