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州那宅子太久沒人住過,賀殊途認為這對于需靜養的病人不算友好,于是遣了兩人禦劍前去,在衆人到達之前,灑掃通風。
骅南加急禦馬,在城外驿站借了最貴最舒适的馬車。起初那馬車主要價太高,骅南握着癟平的錢袋,把全身都搜了一遍,搜出些值錢玩意兒,忍痛一并交給了馬車主。
再想到渾身是血,尚在昏迷的宋霁璟,骅南像是個管不住眼淚的孩子一般,一邊禦馬一邊忍着淚哽咽。他頭一次看見宋霁璟這副樣子,在他印象裡,即使是早些年在宋府裡,少年宋霁璟被關在後院餓得昏死過去之時都比現在好得多,他印象中的璟王永遠穩重,永遠擁有無言的強大。
若是天妒英才,他定要提劍屠遍天都。
馬腿就要快出殘影,骅南終于趕回宅子,擡頭一看,宋霁璟仍然虛虛地靠在賀殊途肩頭,面容蒼白,嘴唇毫無血色。
賀殊途将他穩穩抱起,上了馬車。
另一邊,早已在偏院裡吓得魂飛魄散的二位姑娘被押了出來,精緻的妝容早就沾滿泥土,許是目睹了剛剛的萬鬼出沒的場面,也不知是真吓着了還是怎麼,其中一位在看見骅南後,直接昏了過去。
小仙發問:“大人,這二位如何處置?”
骅南低着頭蹙眉盯着她倆,現在當務之急是他家大人,而不是什麼趙潛洺,更不是什麼姑娘,想到這,他揮了揮手:“暫且安置在城外吧,好生看着。”
月光冰涼涼的,像是冰霜一般落在萬物生靈上之時,這荒謬絕倫的一天終于過去。
衆人趁着夜色趕路,骅南叼着根草,坐在最前面禦馬,看似悠閑十分,實則嘴裡的草都咬爛了,口腔泛着草木的甘苦,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那個該死的刀,滿腦子都是那個沒保護好大人的,罪該萬死的刀。
賀殊途在車内,他早早在榻上鋪了柔軟的毯子,宋霁璟安靜地躺在上面,而賀殊途坐在榻邊,握着他的手腕,并指試探脈搏。
賀殊途的臉一半被燭火照亮,一半處在榻簾投下的陰影裡,神色未變。
目光聚焦榻上這人,從上突的眉骨到蒼白的嘴唇,從鎖骨到放在身側的手。目光上移,衣袍上的血迹粘到了自己的外衣上,賀殊途輕輕蹙眉,将宋霁璟的手掖進了衣裡。
他向來不喜歡與旁人接觸過多,在驟山的賀殊途更是潔身自好得厲害,此刻他卻不覺得有什麼,這隻是一位稱職的部下為主上應該做的。
宋霁璟對他來說,是失不再來的密鑰,幾十年後,在那遠在驟山的清風堂裡,穩坐在明堂之上的将會是他賀無兼,到那時,聚天下魂魄為己所用的也将會是他賀無兼。他像一隻吸血蟲,吸附在宋霁璟身上,待吃飽喝足自會離開。
二人,各懷鬼胎,心照不宣。
此刻他的指肚已然沾滿了污血,他擡手端詳了一下,片刻後撚在了宋霁璟袖口處。
做完這一切,他攀着前窗翻坐在骅南旁邊。骅南被吓了一跳,眼見的剛在腦裡被自己千刀萬剮的賀殊途此刻猛地出現在自己眼前,骅南氣不打一出來,吐了爛草。
已然半夜三更,骅南用了靈力照明,這一吓,靈力受了波動,光亮忽明忽暗,馬也險些受驚。
骅南火冒三丈:“你幹什麼!馬驚了怎麼辦!”
賀殊途現在倒是有些愧疚之情了,一臉假意地道歉,語氣微沉:“沒能護好大人,是我懈怠了,你放心,安頓好大人後,我自會領罰。”
骅南自然不信,眼看着淚又要掉下來了:“大人要是出一點問題!你賀殊途用腦袋賠!”
賀殊途應了,随後開口:“那時在白骨塔蝕骨之時,我發現了些許不對,起初以為是亂七八糟的邪祟太多,幹擾了我的陣法,後來邪祟清除後異常并未消失,”他頓了頓,“若那塔是飼魔的塔,以魔飼魔,并非那麼簡單。”
骅南有些摸不着頭腦:“不是以魔飼魔,那是什麼?”
賀殊途當機立斷,語氣堅定:“以魔飼魙。”
“什麼意思?”
賀殊途坐直了身子,盯緊骅南,眉心微皺:“堆砌成白骨塔的幾千具骸骨下,鎮着的是魙。以魔飼魙,看似飼的是四海的魔,實則是塔裡的魙。”
骅南的瞳孔驟然緊縮。
想起裴岩那些話,骅南一五一十地告訴賀殊途,賀殊途聽後,對此并不驚訝:“這些是民間官府該管的事,此案了結之時,這些事一并交至官府便是。”
“可是你不是不知道當今官府的作風。”骅南看着他,手裡的缰繩越握越緊。
賀殊途淡淡看他一眼,語氣平平:“這跟仙有什麼關系,誰會在意這些?”
“真是忘了本了…”
骅南氣不過,眼看着怒火越燒越高,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悲憫又嘲諷。
“可若是我說大人在意呢。”
賀殊途沒出聲。
“賀殊途,我們仙者亦心懷天下,聽聞驟山散修常行走于九州之間,你應比我更懂這句話。”
整整十幾秒,二人之間的空氣冰冷到極點,仿佛誰再多說一個字就會打起來。
骅南的眼睛裡寫着“心懷天下”,賀殊途的眼睛裡,好像什麼也沒有,墨黑的眸子,像是再燦爛的日光都照不透一般,就這樣直勾勾地盯着骅南,毫無畏懼。
最終是骅南敗下陣來,缰繩握在手裡卻更緊了,他咬着牙,看着賀殊途掀起垂落的簾子,彎腰進了車内。
宋霁璟仍然安然睡着,眉眼舒展。賀殊途坐在一旁,捏了捏眉心,擡眼再看向他時,身上的血已然褪去了大半。賀殊途用帕子倒了些茶水,伸手把宋霁璟那張臉擦出來,從額頭到鼻梁,從鼻尖到下巴尖。
帕子上沾了污血,賀殊途将帕子翻了個面,重新倒些茶水,又擦了一遍宋霁璟的臉。
意猶未盡般,賀殊途丟了帕子,用手緩緩碰觸到了鼻尖,剛被溫熱的茶水擦拭過兩遍,皮膚變得溫熱十分,他神色如常,仿佛這不是件荒唐事一般,緊接着指尖旁移,緩緩碰觸到溫熱的臉頰。
宋霁璟整個人已然帶了些血色,但臉頰帶着些許蒼白,雖不比白裡透紅,但此刻更像是精雕細琢的美玉一般,晶瑩無瑕。
觸感不錯,比那些邪祟的臉軟的多,賀殊途心想。
在白骨塔時,他有一瞬間的懼怕,熾熱的仿佛蟻蝕血肉一般疼痛,燒灼着他的心,他才會在白骨塔塔頂邁出那一步,走到宋霁璟面前;他在把宋霁璟攔腰抱起,把外衣蓋在他身上那一刻,他又無比慶幸。
倘若宋霁璟醒來後怪罪自己,于情,那是自己活該;于理,蝕骨反噬是魔之本能,且想必天都也不會饒過璟王,自己挨罰的話,罰便罰了。
時間久了,賀殊途的手已然擡着,停留在宋霁璟臉頰邊,他恍然意識到這個動作有些過于荒唐了,草草收手時,眼圈都紅了。
夜風微涼,指尖碰觸卻熾熱十分,此刻以往所有情緒都得到安撫。
趕到岱州居所時,天已然蒙蒙亮,一夜未眠的衆人一下車就投入緊張的照料璟王的事務之中。有運來名貴藥材的,有将敬甯院的東連同下人一并搬來這裡的,還有帶着好幾位天都名醫來的。
骅南穩穩停住馬車,站在原地等着車裡二人出來,擡頭看見的是賀殊途發紅的眼眶,猛地吓得他一激靈。
骅南别過臉去,心生不快地想,誰又惹刀了?
賀殊途抱着宋霁璟,大步邁進宅門,衆人見賀殊途走近,面容帶笑地迎上去,沒想到賀殊途直接越過衆人,壓根沒多給一個眼神,衆人也識趣,默默退至門外等着。
骅南微微蹙眉,快步跟了上去:“你又要做什麼?”
賀殊途沒回,悶着頭走了幾步後停住,回頭問:“大人寝室何在?”
“前院一共三個屋,都在你眼前了。”
賀殊途環視一圈,挑中中間最大那個屋,語氣帶着些不耐煩,目光淩厲:“大人還沒醒,你别找不痛快。”
骅南頂着目光絲毫不畏懼:“是誰要找不痛快,是你沒護好……”
一時怒火攻心,骅南閉着眼一頓輸出。
哐當一聲,骅南一頭撞上剛閉上的房門,額頭登時紅了一片,骅南摸着額頭發愣,頓時氣消了大半。
稍稍回神,骅南一拳捶到門框上:“賀殊途你等着,等大人醒來,看我不告你的狀!”
骅南抱臂站在屋檐下的陰影裡,半阖着眼,背靠着柱子,從早晨一直等到午後,偶爾輕咳幾聲,聲音又低又悶,不經意間擡眼望向那扇門,目光壓抑至極。在他身後的日光裡,站着衆人以及那一排郎中,衆人低着頭,默不作聲地候着。
而屋内,賀殊途扯着宋霁璟沾滿血的衣帶不知如何做好。雖說都是男兒身,可不知怎麼賀殊途卻覺着難堪,好像誰是黃花大閨女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