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城内客棧。
骅南和二位姑娘對立而坐,桌上溫着壺茶,窗門緊閉,房内飄着馥郁濃香的胭脂香氣,香得骅南直皺眉頭。
骅南一進門就徑直坐在桌前,看着二位姑娘坐在對面卻一言不發,其實他也沒想好應該從何入手,直到坐到桌前他還在想。
其中一位姑娘握着茶壺,替骅南酌滿一杯,随後出聲輕問:“公子……喝些茶?”
骅南低頭看着杯裡泛着豔紅的茶水,面露難色地擺手拒絕:“咱們長話短說,今日我來無非是問些事情,希望二位實話實話,我也好交代。”
正對面那位姑娘理了理鬓發,正色:“公子隻管開口就是。”
骅南想了想,決定從眼前開始。
“二位本是青樓裡的頭牌,現在又為何追随趙潛洺?”
那位姑娘琢磨了一下,遲疑着開口:“幾年前,我們在青樓遇見趙公子,趙公子瞧着我們會看眼色,又可憐我們進了青樓這等地方,在相識幾月後,便用銀子将我們賣了出來,出來後我們感恩至極,便一直追随趙公子。”
那姑娘突然想到什麼,迅速擺了擺手:“但我們已經不做那種皮肉買賣了,隻是跳舞彈琴。”
骅南蹙眉:“若是如此,就是條狗也該養出感情了,這幾年你們也該在趙潛洺那裡跟出感情了,他又怎會把你們抛棄在這裡?”
另一位姑娘琢磨着:“趙公子為人正直,我想他沒有抛棄我們的理由。”
“或許是入城取些東西,結果不幸……”姑娘咬了咬下唇,擡眼看向骅南,“公子,小女想知道,趙公子是不是……遇難了?”
“還有,那場火究竟是何人放的?
骅南目光一沉,縱火一事,查得衆人毫無頭緒,或許賓客縱火的可能更大些,但走到這一步還毫無證據,不能證實以往所有的猜測。
骅南故意扯偏了話題:“趙潛洺的事,跟山匪沒關系,他的錢莊遍布九州,想殺他并沒有那樣簡單,所以據你們所知,趙潛洺是否存在冤家宿敵?”
對面女子思考了一會,半晌後遲疑着開口:“公子是否聽說過京城陳家?”
陳家,京城名門百家之一,祖上出了幾輩子的疆外将軍,從此英名永存于陳家,一代富,代代富,陳家人是九州的富商,商鋪開得比青樓大。先帝之時,大力發展海上經濟,陳家便大批人定居江北江南沿海地區,把商鋪開到了船上。
陳家日進鬥金,一躍成為九州第一富商,那段時間甚至被衆人稱作“陳商的天下”。
陳家世代為商,從不效力于朝廷,逍遙天下,于是在明殊上位後,新帝恐陳家勢力危及到朝廷,危及到自己,便以國庫虧空為由大力收陳家的銀錢入庫。對此,陳家敢怒不敢言,隻能老老實實地上交銀元。
陳家“堕落”不久,便有大批陳家人計劃複興陳家,但新帝總比陳家快一步,早早宣稱陳家在外私養六萬精兵,以此罪将京城陳家衆人絞死。
至此,“陳商的天下”暫告一段落,京城陳家慘遭滅門。短短幾周,江北江南等地散落各地的陳家人團聚,為躲避朝廷追殺輾轉各地,最終定居江北。
江北陳家,與人合辦錢莊,繼續行商天下。
骅南雖然從小被圈養在宋府,但多多少少知道些陳家的威名,他點頭:“聽過,京城陳家早已覆滅,隻剩下的不應是江北陳家?”
“理應如此,可趙公子舊交為陳家大公子,他們雖然對陳家覆滅這件事心知肚明,可在外人面前,他們閉口不談。”
她垂下眼去,以一種很憂傷的神情說道:“自趙公子的錢莊吞并陳家在江北的錢莊後,陳公子重返京城,京城陳家也算是死而複生了。”
那姑娘忽然十分亢奮,紅着眼盯住骅南:“公子,您說,會不會是陳公子所做。”
骅南歎了口氣:“不好說,你家公子的錢莊開那麼大,眼紅的人多的是,再說了吞并了陳家的錢莊,他若是動了殺心,倒也說得過去。”
臨走時,桌面的茶早已涼透,二位姑娘送骅南至房門口,骅南忽然扭頭:“你方才說的這位陳家大公子,姓甚名誰?”
“隻是聽着趙公子平日稱陳公子為晏成兄,也許……”
陳晏成。
骅南暗暗記下:“知道了,二位姑娘請留步。”
出了客棧,骅南并未返回岱州,而是踱步客棧四周,走走停停像是玩樂一般,見什麼有趣還會瞧上一瞧。城内車馬川流不息,寬闊的大道上擺滿五花八門的攤子,男男女女成群結隊,江北紡織品的店鋪更是走幾步就有。最後,骅南止步于一家糖畫攤子前。
骅南打量着木架上晶瑩橙黃的糖畫,個個焦得金黃,随後他擡頭對攤主笑了一下,伸手在桌面放下小半塊銀錢:“來個虎,要熱乎的。”
與此同時,在他身後的客棧三樓窗前,二位姑娘緊盯着骅南,見其駐足在攤前,頓時蹙起了眉頭,片刻過後見骅南并未有什麼可疑的動作,便漸漸放寬了心。攤主已然在低頭“作畫”,街上人來車往,嘈雜聲此起彼伏,自然聽不到二人是否對話。
骅南端詳着木架上的糖畫,放下一個又拿起另一個,而後漫不經心地開口:“知道該查哪幾個了嗎?”
最後一滴金黃的糖絲凝固在虎爪,攤主嘿嘿一笑,将熱乎的糖虎遞給骅南:“自然,大人放心。”
骅南咬着虎尾,口齒不清地說:“你這糖太齁了。”
話罷,他忽然笑了起來,頓了一瞬,随後轉身,目光精準地落在三樓窗前的二人身上。骅南笑着,口中的糖漸漸化開,甜味從舌尖攀向喉嚨,甜的他隻得泯着嘴笑,一邊笑一邊緩緩揮手,像是狂浪不羁的公子哥調戲姑娘一樣,這一幕,怕是宋霁璟看了都要閉眼。
這段皮笑肉不笑逗得二位姑娘一陣臉熱,堪堪點頭回應,便詳裝自然地進了屋内。
說起陳趙二人,其實二人算得上竹馬之交。陳晏成自小生于“陳商的天下”,在京城長大,長到讀書年紀便進入京城學府。而趙家雖不算名門,但趙潛洺幼年便被父親想盡一切辦法送至京城學府内念書,由此看來,他與陳晏成還算得上同窗好友。
二人不打不相識。那時京城學府的散學時間不早,學子們要在日落前完成當天所有課業才能散學,陳晏成心性浮躁,往往坐不到課業結束就會偷溜回家,因此,陳母時不時數落一頓陳晏成,數落不完就上家法數落,第二天的陳晏成往往鼻青臉腫地去學堂,還要落得被趙潛洺嘲笑的下場。
趙潛洺,京城學府裡數一數二的翰林弟子,是老師的得意門生,盡管如此但其個人氣質卻并未溫文爾雅,甚至性子比陳晏成還要烈。陳趙二人,幾乎是令老師頭疼十足的學生,二人經常在散學路上或堂上扭打在一起,若是要問為什麼,二人嘴裡不過一句礙眼。陳晏成時常用銀錢賄賂趙潛洺替他習完課業,一開始他相信家境不算富裕的趙潛洺一定會為之動容。
未曾想,第二日趙潛洺就将陳晏成以及用來賄賂一事告知了老師。盡管如此,趙潛洺的學識還是被陳晏成看在眼裡。
他恨他放蕩不羁,他恨他天性傲慢。二者在年月裡争得頭破血流之時,也曾流露出對彼此的相惜之情。
明殊元年,陳家滿門抄斬,陳家獨子陳晏成被人暗送出京,後随趙潛洺去往江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