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前,白骨塔前。
那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像是勾走了宋霁璟的魂,宋霁璟用力搖頭,試圖恢複些清醒與理智,可惜無濟于事,他眼前顯現出走馬燈,一幕幕的橙色暖光在眼前劃過。
是秋日午後的暖陽?宋霁璟遲鈍地想,這聲音太熟悉了。
來往天都和人間這麼些年,他時常錯入幻境,不過低級的幻境困不住他,魔王設下的幻境他又絕不會入。這種真實的又使人欲生欲死的,似夢魇般的幻境,還是頭一次遇見。
在那柔和的女聲中,他恍惚間又聽到了賀殊途喚他的名字。宋霁璟像深陷深淵中,雙目無神且失焦,他漸漸站不穩腳,僅憑着最後一絲力氣運劍,最後力氣漸漸支撐不住他的身體,宋霁璟将劍插入石縫,用劍支撐住自己不至倒下。
秋日午後的陽光照得人暖洋洋的,竈台高矮的宋長甯仰着小臉,朝着阿娘笑。一雙溫暖粗糙的手落在腦袋上,輕輕揉了揉。
小長甯仰着臉,聽到阿娘說讓他快快長高些,于是他笑道。
“阿甯不需要長得太高,長到竈台高矮,能幫阿娘熬粥就可以啦!”
阿娘的面容始終模糊,宋長甯看不清,于是他揉揉眼,再睜眼眼前便又是另一個景象。
夏日,院裡荷花一簇一簇挨着開,庭院深深,阿娘坐在亭子裡修剪剛剛采摘下來的荷花,再将還帶着露水的荷,一束束插在花瓶中。
小長甯帶着一頭汗,跑進院裡,緊接着被阿娘叫住。
“娘!溫姨的梨花釀釀好了,讓我叫娘去嘗嘗鮮!”
再然後,便是那刻骨銘心的初冬。
阿娘的手那麼暖,眸中充滿血絲,大手緊緊抓着小手,指甲深深陷在小長甯的手心:“長甯,宋家個個視你我為眼中釘,未來的路将會越來越曲折,長甯要答應娘,無論長甯在哪,都要好好活,好好活。”
長甯定定地看着娘,片刻間便落下淚來,他緊緊抱住娘的脖子,狠狠地點頭。
宋霁璟沒能看清阿娘的面容,隻能清楚地感受到一行淚在娘的臉頰緩緩淌下,他想伸出手替娘擦淚,伸出手後卻發現自己離阿娘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宋霁璟将臉埋進掌心,哽咽着:“不要……不要走!”
站着塔頂的賀殊途俯瞰着這一切,一往如常的從容平靜,身姿孤拔,他靜靜地看着跪在地上痛苦萬分的宋霁璟,他暫時做不了什麼,他要等,要等宋霁璟自己将那個深嵌心中的魔魂剔出來,他知道這是蝕骨驅魔的反噬,專挑修仙之人的痛苦之處狠狠戳下去。
從蝕骨結束到現在,賀殊途一直隐隐頭痛,許是絲絲反噬到了他身上,他緩緩閉眼,隐隐運氣,驅散了這絲邪氣。
再擡眼,宋霁璟那雙無神的雙眼竟盯着自己,蒼白又虛弱,仿佛如在暴雨中快要折斷的竹枝,他仰着一張慘白的臉,裡衣漸漸染上殷紅。
那雙血紅的眸子,分明在說:救我。
賀殊途躍下白骨塔,踩着濕漉漉的碎石走向宋霁璟,那張臉詭豔十分,在模糊與陰影中生出一種别樣的感覺,在這混亂肮髒的山洞裡,他像是失足落入其中的燦爛星辰。
宋霁璟見他走近,聲音有些抖。
“别管我,走。”
賀殊途佩服他這種大公無私的英雄氣概,又生出些厭煩。他厭煩宋霁璟這種大公無私,厭煩宋霁璟這種為他人着想的大無畏氣概。
于是他沉聲:“大人辛苦了。”
他伸手并指,在宋霁璟額前畫下符咒,緊接着朝着宋霁璟推了出去,僅僅幾秒間,宋霁璟就要倒地昏睡過去。
而賀殊途先他一步,走近攔腰抱住宋霁璟,免得他凍着,他脫了外袍,披在宋霁璟身上。他動作很輕,緊接着對着昏睡過去的宋霁璟又畫了一個符咒,這次一股墨黑的魔魂從宋霁璟體膚表層飛了出來,它繞着二人飛快地飛了兩圈,便被賀殊途緊緊握在手裡。
“啊啊啊——!!!”
魔的尖叫,鬼的嚎叫。
賀殊途凝眸,随即用力一握,将那顫抖着尖叫着的、在宋霁璟心魂裡作祟的魔魂悍然握碎!
先前那對童男童女,不知從哪兒猛然飛了出來,笑着團團圍住飛竄的魂氣,像是孩童間玩的遊戲一般,陡然間又張開嘴吸入那灰黑的魂氣。賀殊途向着半空中抛出繡着暗紋的縛靈袋,将那對吃飽喝足的童男童女收入囊中後,抱着宋霁璟向外走去。
他低頭看着宋霁璟那張臉,蒼白羸弱,像是毫無威脅的幼獸,嘴角挂着淡笑,好似剛剛那夢魇是一場美夢一般。
他伸手将幾绺被汗浸濕的頭發理了理,然後重新抱住宋霁璟。早知便留下幾個小仙了,替大人分擔一些也好,賀殊途心想。
骅南從那一閃即瞬的笑意中愚鈍地察覺到了某種真切的緊迫,然後猛地想起自家大人還沒出來。
緊接着骅南的臉“唰”地一下變得慘白,他一拍大腿,驚叫一聲,踩着風就沖進宅裡:“我家大人!我家大人還沒出來!”
用力抓住一旁的小仙:“挖,愣着幹什麼,快挖啊!”
小仙後知後覺,還沒回神便已經抓着鏟子挖了起來。
轟轟——!
小仙們一驚,連忙用手擋住這種強大的光芒,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氣擊退幾米遠,睜眼一看,竟出現了身姿高挺的賀殊途,褪了外衣的他更顯冷清,墨發高高束起而絲毫不亂,目光下移,這才看見了在懷中躺着的宋霁璟,臉頰帶着斑斑點點的污血。
再細看,昏睡過去的宋霁璟渾身是血,一身素衣幾乎找不到一塊幹淨的地方。
骅南見此,悲憤至極,腿軟地直直跪在原地,肩膀一抽一抽地:“大人……大人!!骅南對不住大人!骅南沒能護好大人啊!”
宋霁璟要是命葬于此,是淩遲處死在場各位一千一萬遍都賠不了,是讓骅南此生此世挫骨揚灰萬劫不複都彌補不來的悲劇。
一擡頭,賀殊途已然走至自己面前,骅南淚流滿面堪堪擡頭,卻聽見賀殊途開口問:“大人在江北有何居所?”
骅南被這一番話弄得摸不着腦袋,這是要讓宋大人落葉歸根?衆人面面厮觑,同樣掩面痛哭。骅南在腦中搜刮許久,的确想起宋大人在江北岱州有一處屋子。
他顫聲回答:“南下岱州……在岱州梨花田附近确有大人的居所。”
賀殊途思索一下,笑得有些牽強。
“那便勞駕,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