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賀殊途離開,正巧骅南也回來了。
骅南紅着臉,也不像個會用劍的武者,呼哧呼哧地喘氣,宋霁璟瞧見他肩上扛着東西,便問:“這是,什麼物件?”
骅南得意一笑,将肩上的東西抖開,用力将金屬杆插在一旁。
“這樣就不怕曬啦!”
“從哪找的華蓋,我院裡可沒有?”
骅南笑着彎腰鑽進陰涼地裡:“找天劍府借的,就說給我家大人乘涼用的,天劍府一聽是璟王,就爽快地借給我了,說借多久都沒關系。”
宋霁璟“哼”了一聲,這下誰不知道他璟王和天劍府交往甚密了,平日裡陪着天劍府辦事判案就夠了。久些年前,那天劍府是斬殺犯人的地方,鮮血都是牆角野草的肥料,打門前走都能聽見血濺在牆上的聲響,誰走進天劍府裡都心生寒意,出一身冷汗的。
也就是這些年,天都人人都懂禮節了,也把規矩改了,天劍府也翻了新,這才變成大小仙者來往談笑的地方。
由此看來,天都也并非是什麼世外桃源,仙人也都是□□凡身。
宋霁璟擦淨手上沾着的紅果的汁水,擡眼看向鎮靈台台上。
擊鼓重響,衆人目光重新聚集在台上,這次上台的大概是位名門世家。
還記得剛剛對賀殊途說的,要是赢了就告訴他自己的字。宋霁璟雖看着台上,深思早就飄到了剛剛約定的事情上,想着想着,噗嗤一聲輕笑出聲。
“江南宋家。”
一聲宋家,把宋霁璟的思緒拉了回來。
上了天都,各府長老們對宋霁璟喜愛有加,但嚴厲警戒他的第一句就是要做公正廉潔的人,要有浩然正氣。
于是,自他一劍破了九重門,上了天都後,有宋家人再想靠這個宋家血脈上天都變成了無稽之談。
宋霁璟的身上流着江北的血,住在江南的宋府裡,處處碰壁。
他那來自江北的母親連宋府的小妾都不是,在誕下他後,日日惶惶不安,唯恐宋府的人找上門來,于是誕下宋霁璟不久後,留下一張寫了名和表字的紙,隐沒在了天地間。
起初宋府的人來尋他,之後也從未為難過他,十四歲的宋霁璟,算是是家喻戶曉的纨绔,宋家人估摸着纨绔也不過是纨绔,髒不了宋家的名聲就好,如此一來也就放縱不管,直到他十五歲的冬天,宋家換了掌廚,是江北有名的廚子。
宋霁璟飯點時躲在屋裡,直到實在挨不住餓才會溜進後廚尋東西吃。那日夏夜,宋霁璟裹着素袍推開後廚的木門,看見的卻是拿着鍋鏟當短刃練的主廚。
“你會用劍?”宋霁璟沒躲,反倒跨進門檻帶上了門。
主廚起初沒說話,片刻後摸索着點亮了燭火,看清了宋霁璟的臉後,腿一彎差點跪下。
“宋公子。”
“我問你,你會用劍嗎?”十五歲的宋霁璟尚且青稚,一雙杏眼好似盛着星光。
“小的,會一點。”主廚低着頭,不敢擡頭看他。
“我想習劍,日後你教我吧。”
主廚猛地一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宋公子說笑了,宋府自然會為公子請最好的劍客來教公子。”
宋霁璟見他不願,作勢開門喊人,忽然想到了什麼,扭頭說:“今日我救你一命,你我都是江北之人,隻是身居江南之府,日後你教我習劍,我庇佑你安享晚年,彼此扶持,可好?”
“宋公子,我覺得這有些……不妥。”
宋霁璟低頭看着他,半晌後上前幾步拉他起來,這人中等身材但身高高大,站起來後宋霁璟得擡頭看着他。被拉起來的主廚不知所以然,正疑惑地看着眼前的小公子,誰敢想下一秒,宋小公子“咚”的一聲跪在地上了。
跪在地上的宋霁璟仰着臉,畢恭畢敬地叫:“師傅。”
自那之後他白日出門,坐在前院的假山頂上看着真正的宋家血脈習劍。夜晚翻進後院跟着主廚學劍,偶爾主廚還會從懷裡掏出個白面餅帶給他。他喜歡主廚的劍風,也喜歡主廚那把劍,劍柄是黃銅鑄的,低端纏着白色麻繩,有着執劍者一樣的滄桑灑脫。
“小子,有什麼理想嗎?”
“練一手好劍。”
前院的那群弟子,宋霁璟的弟弟們,見到他還是畢恭畢敬的行禮,隻是面色難堪些。宋霁璟很喜歡看他們這樣,總之他雖然是江北之人,但還是這樣的喜歡江南。
至于自己那一劍蕩春雪的凜春寒,是他悲憤至極時偶得的。當時深夜習劍,被起夜的弟子發現了,宋家家主知道了這件事後,并未表态,宋府間對于宋霁璟的态度卻變得更差。
有人罵他忘恩負義,是個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白眼狼,也有人說他是一代天驕,天驕本就與常人與衆不同。當初宋家人尋他時,請了神婆,那時大家便知道宋霁璟的天資聰慧,習得劍法後必将是揚名天下的劍客。起初他還是個纨绔,揚不揚名也無所謂,現在礙于宋霁璟的身世,便萬般阻撓他跟一個掌廚的學用劍,于是暗自下毒,剁了手腳,讓他來世不能再用劍,在一個凜冬将他的老師、宋家的掌廚一個人扔在了深山裡。
宋霁璟還不知道掌廚的姓名,不知身世,隻知道是江北之人,他忍着淚,忍着胸口的鈍痛,在暴雪裡練師傅教給的劍法。
前進,退步,出劍,收肘,他的動作漸漸與師傅的動作重合,每一次出劍,他仿佛都能聽見自己師傅生前那一句:“下黃泉我也護着我徒弟。”
宋家人見他成日成日地習劍,說他是瘋了。宋霁璟聽得見,隻是不願理,他不覺得是瘋,他知道自己心底的無奈,知道這天下人也能視人的生命作草芥,也知道即使這天理難容也無處可訴。
冬天過去了,還遲遲沒有春來的迹象。宋霁璟的劍法,已然遊刃有餘,從容不迫,出劍僅在呼吸直接,江南的最後一陣冬風,吹來了他的凜春寒。
許是自己生來就太晦氣,讓這一手凜春寒成了他的絕筆章,假若師傅尚且在世,他定要買上一壺老酒,自豪地告訴師傅自己成了天下第一。
那一年的春天,凜冽的像深冬。
天都那麼高,他窩在他敬甯院裡榻上,有黃泉下的師傅護着,地上所有人說的話化作了風聲,輕輕吹動他發梢。
他看着本是江南小戶人家的宋府,自打出了個璟王宋霁璟,一躍成為江南遠近聞名的名門貴族。
有幾個瞬間,他真的想讓宋家滿門迎抄斬,挫骨揚灰萬劫不複。但仍然有幾個瞬間,他真心希望坐落在江南古鎮中的宋家,能夠榮華富貴,昌興萬年。
鼓聲再起,賀殊途站在了台上,今年比武各長老似乎很看重這位散修。打自賀殊途上台,台下坐席中就議論不斷。宋霁璟側頭看着議論不斷的衆人,輕歎一口氣。
“驟山,賀無兼。”
宋霁璟丢下紅果,屈着腿抱着膝蓋等待。
賀殊途一身玄黑,日光照在他身上也流光溢彩的,讓他整個人看上去那樣迷幻神秘。
他微眯着眼,神情專注地盯着對手。
宋霁璟目光下移,看見賀殊途握着的那把劍。
劍柄是玉白色,泛着蓮紅,劍尾雕着一株水靈靈的玉蓮,露水懸在蓮花瓣上,嬌豔欲滴。
秀氣十分,柔長的柄,柔長的刃。
賀殊途一臉英氣,且骨感颀長的手握着秀氣柔長的劍柄。
實在精彩,實在反差。
可這分明是一把女子的劍。
宋霁璟注意到了,台下各位長老也注意到了,此刻台下議論紛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