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坑極其寬大,坑坑窪窪的正中央埋着個檀木棺材。
“這……”
骅南跳下去,用力想要打開棺材闆。骅南後槽牙都快要爛了,指肚扣得骨白也沒給棺材闆打開,在衆人好奇的目光裡,骅南尴尬一笑,跳在一旁跺着腳甩手。
一旁的馮王忍不住出聲了:“能在神像底下埋的棺材,豈是這麼容易就能打開的?”
“那該怎樣?”骅南甩着手瞪着對面。
“洪縣案子本由璟王負責,都查到這了,我等再深入怕是不妥了吧,”馮王笑了笑,“接下來都應該由璟王定奪,馮王府撤了。”
一溜煙的功夫,諾大的寺廟就剩了璟王的人。
“我看他是怕了吧!”骅南揚聲笑着,話落又慫着看向宋霁璟,“大人,人手少了 ,現在該如何?”
宋霁璟摩挲着棺材邊,一邊摩挲一邊斟酌:“不會少的,一會他們都會回來。”
骅南不解,但還是低頭接着扣那棺材闆。
宋霁璟也不急,抱着臂阖着眼站在一旁,像是在等些什麼。隻有骅南一人着急,着急打開那棺材闆。
“大人,您怎麼不急,兇手就在眼前了,怎麼不急啊。”
宋霁璟聞聲沒有睜眼,上揚的眼尾顫了顫,開口道:“兇手必然不可能躺在棺材裡,打不開就别急着打開。”
“那……”
話沒說完,就被不遠處轟然的響聲打斷,那聲音不輕,是□□撞擊岩石的聲響。
骅南尋聲望去,宋霁璟緩緩睜眼。
果真,在寺廟外兜兜轉轉饒了不知多少圈子的馮王,又掉入了廟裡。
“哎呦!”
馮王捂着腰,灰頭土臉呲牙咧嘴地站在地上。
宋霁璟打趣道:“馮王這是不放心我一人辦案,又回來看看?”
“啊,啊,啊對回來看看……”
“那就多謝,馮王。”
話音剛落,從剛剛馮王掉進了的洞口發出巨響,像是水底的暗流又像是高空的風聲。
再回頭一看,骅南手邊的棺材,已然打開,一縷黑煙自棺材内徐徐飛出,在半空中停息,宋霁璟歪着腦袋細看。
是個人形。
黑煙團團,初具人形。宋霁璟認出那是劉崞的眉目。
“老洪……為國捐軀,家裡人應當是算是烈屬……”
“天違人願……遺孀落入青樓,孤子去要說法卻慘死皇宮……”
“明殊暴君!其心可誅!”
這句話罷,衆小仙掩面而泣。
世上竟還有如此不公之事。
宋霁璟忽然理解當初劉崞那股為民請命的勁了。
那縷黑煙還想說些什麼,但隻是發出哽咽的咳咳聲,聲音異常緩慢,是為民鳴不平的劉崞在哽咽,也是這股黑煙在哽咽。
老洪,是洪縣的村長。宋霁璟在起初那一封信裡看到過。幾年前洪縣爆發水災,新帝不聞不問,是老洪率領一群年輕力壯的村民,在洪縣各地防治水災。
雨太大,浪太大,老洪年近古稀,身子骨早就不如那群年輕力壯的村民。一個大浪拍過去,再站起身的是那群青年,再也沒站起來的是老洪。
治水修橋之事本平常,可能用在這上面的銀子全部被各路能碰到洪縣的官員一并斂去,洪縣百姓苦不堪言,連秋收的糧食都要被搶去大半,牛餓成骨架,人餓倒在路邊。
明殊年,人命,不關天。
宋霁璟緩緩開口,想說些什麼,隻見那黑煙中,一人破煙而出!
宋霁璟一愣,錯愕間發現這身影他看着實在熟悉,卻又想不起在哪見過。
那人執劍,閃電般飛出,劍氣四散擊得四周石壁斷裂粉碎。黑煙随劍氣消散,那一句哽在喉嚨的話,終究是沒說出口。
“璟王小心!”骅南拔劍,沖在宋霁璟前面。
那人出手不凡,宋霁璟便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他認出來了。
這人眉眼淩厲又不失貴氣,身着玄紫色束袖,袖口和衣領處繡着暗紋,發絲翻飛得恰到好處,像是一抹不染凡塵的玄色星光。
那人在眼前立定,伸手撤下蒙面的黑布,望着眼前對他擺開陣勢的衆人,揚聲道:“諸位破了結界,廟宇馬上就要坍塌,勞煩諸位移步,切勿丢了性命!”
“來的是何人,報上名來!”
“我的名字,比得過各位天仙的命嗎。”
一雙墨眸淡淡掃過衆人,最後落在一身素衣的宋霁璟身上。
他淡淡一笑,宋霁璟微揚唇角。
話罷這段時間,腳下地面已然震顫,像是地下要有什麼鑽出來一樣,整個廟宇的一磚一瓦都在震顫。
“速撤!”宋霁璟下令。
躍出洞口的那一刻,宋霁璟腦中想起的是驟山那年冬的情景。明明僅是時隔兩年,那人的面目便褪去不少稚氣,帶上了更多的可靠,淩厲。
一次信得過,這次呢?
既然已經躍出了洞口,便有了答案。
信得過。
出了洞口,身後震顫更加明顯,塵土再次卷着紅布條,最後一個小仙出了洞口,萬條紅布條堵住了洞口,死是火舌般滾燙地舔舐洞口的石壁。
至此,結界已破,再無轉圜餘地。
轟隆隆——轟隆隆!
宋霁璟眼前,整座廟宇果真如那人所言,迅速坍塌!
賀殊途扔了黑布,走到宋霁璟面前,沒有行禮:“好久不見。”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洪縣?”
這次不能遠遠瞧見,這次賀殊途答道:“賀某奉何道人之意,自從天仙進了洪縣,賀某便暗自跟随。”
聲音輕佻,頗有些蔑視禮教之意。
這下,在場的誰人不知,何道人那驟山之上,必然藏着什麼與天都聯系的寶貝東西。
“明白了,替我謝過何道人。”宋霁璟行禮,一雙眼睛彎得好看。
賀殊途一怔,墨眸迅速一轉,趕忙岔開話題:“石碑上那血字,我想試試。”
賀殊途拔劍,在手心緩緩一割,烏紅的血迹滴落在石碑上,賀殊途屈指抹下,以血喚魂。石碑上血液枯涸,賀殊途的血滴上去,順着原本的字迹流淌,流出一個新的血字。
他伸手并指在石壁上抹下血液後高舉過眉骨。
驟風急卷,腥光流轉卷得衣衫獵獵。瞬間後,天地萬靈從天上地下,從四面八方飛來。岩壁之上黑影重重,石壁猶如利刃裹挾在萬魂之中,犟着勁風呼嘯而來。
尖利刺耳的哭喊聲,呼嘯天地。
在距離賀殊途不足三米時,萬魂兵分兩路,左右分開,擦着疾風急速飛來。
賀殊途并指舉得更高了些,萬魂越來越近,兩股萬魂繞着賀殊途打轉,老洪冤魂的哭喊叫罵聲在此時歸于俱寂。魂線從賀殊途的衣衫裡飄了出來,他緩緩睜眼,并指操控着半空中的魂線,一根魂線牽住一隻魂,與此同時萬魂湧蕩,皆化作利刃刺向先前石壁上的血迹。
強光籠罩昏暗的小小天地,勁風打在岩石上發出嗚嗚的響聲,頃刻間萬籁聲寂,陣法的碧光暗去,萬魂急卷沖天,賀殊途收回了魂線。
石壁被賀殊途擊碎,在那裡站着的所有仙衆人此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再看看擊碎石碑的賀殊途。此時綠了臉的骅南剮了那人一眼,翻着白眼站在璟王身邊一聲不吭。
賀殊途目送萬魂歸天,緩緩轉頭,嘴角上揚露出皎潔的笑,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人群中宋霁璟的臉上:“少時學藝不精,讓各位見笑了。”
此話一出,一行人一點笑都擠不出來了,唯有宋霁璟輕笑出聲,緩緩鼓掌。
“早就聽聞驟山何道人門下弟子試煉不錯,想着見識一番,如今親眼所見算是飽了眼足。”
賀殊途收起笑容,當着衆小仙的面,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
“結界已破,血字直指南方,所以請天仙一路向南,我相信洪縣兇案自會水落石出。”
宋霁璟沒移開目光,盯着那張容顔英氣深刻的臉淡笑。
你我之間,說不清有些什麼命運安排。
你我之間,且行且看。
宋霁璟回了公廉府,宣告洪縣歸案。日落前,他應約回了敬甯府,下人早早熱上了茶,靜候璟王回府。剛窩回榻上就收到天劍府消息,說是向南路上,已經陸陸續續找到了洪縣百姓的骸骨,現已安葬回洪縣,隻是在整理遺物時發現,他們懷中都抱着血書。
血書所寫共六十字有餘,每行字都表明老洪的勤懇忠心,每行字都表明自己想要走到京都為他申冤的決心。
——洪縣到京都的路,何其遙遠。如果我們死在路上,那必定不是我們決心動搖。如果有幸走到了京都,那我們必要刺那暴君一刀,算是慰籍,算是報仇報恩。如果不幸死在半路,也算是……
——這世上策反皇帝的第一支隊伍。
——割了一輩子的草,收了一輩子的莊稼,從未祈求過榮華富貴,隻想,活着。
宋霁璟收起信紙,伸手遞給下人,輕歎一口氣:“拿去燒了吧。”
“送些人力去洪縣重修村子和廟宇,務必要在兩周内完工,還洪縣百姓一個安甯。”
屋内熱茶慢煮,柴火噼裡啪啦地燒着,窗外月華如霜,宋霁璟穿着薄紗:“今年的九重門點仙和震靈台比武,我要去參加。”
語氣平平淡淡,聽不出什麼情緒。
“現在就去準備吧,今年的點仙比武,必定熱鬧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