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有一件事說的很對,它說像你這樣的修士,可真不應該還陷入妖物低劣的引誘裡。陷入夢中就說明心中有了裂隙,有了妄想的貪求,以至于迷信美夢成真這種陷阱。
但……即使是陷阱,也總是放置了一些可貴的餌料,對吧?
騎着白馬,行走在曠野的山脊上時,莊玦就感到冥冥之中有什麼東西在呼喚自己,一重引誘的聲音告訴他,隻要他順從這重接引堕入夢中,就能獲得他真正想要的東西。
莊玦并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
但是在他平靜的心湖中,那道輾轉了多重、也造成了很多人傷亡的謎團中的劍氣,忽然躍躍欲試地波動起來,想要穿透主人的控制,與那道呼喚相溝通。
夢境裡會有什麼,當然隻有夢的主人才知道。在夢境裡,很多原主早已深埋的故事都會翻湧而出,就好像湖水被攪亂,帶起湖底渾濁的淤泥。
在這樣的攪擾中,應該有與這道劍氣相關的線索。這就是莊玦隐約察知道的真相,所以他進入夢中,不是為了從造夢者那裡求得什麼。
恰恰相反,他隻是需要這一方特殊的夢境空間,以此為契機,從自身深處求得什麼。
他求到了,劍的主人,一切謎團的中心人物,現在就在他的面前。
名喚飛光的長劍攻勢淩厲,像是一道道雪白的閃電從空中不斷地劈下,落中青冥的劍身。青冥承接它的劍勢,看似左支右绌,但劍身上原本隻是淺薄一層的青色霧氣,在鬥戰中卻慢慢濃厚起來。青森之氣,逐漸将自己的碧色照映在長劍雪色的光暈中。
它仍然是不知為何的提不起勁來,但劍與劍之間的交戰,自然的就如同人的呼吸,在遇到實力相匹的對手時,盡管青冥無心于此,劍身卻自然而然地做出反擊。
此情此景,倒像是青冥被雪白的長劍喚醒,從而在戰鬥中發掘出了原本屬于它、卻一直沒有顯露人前的實力。
青色的光霧深沉濃厚,氤氲着生長起來後,猶如一片遼闊的青空。迅疾的閃電擊入其中,将天幕都撕開縫隙。青色的劍氣在飛光之劍的周遭像是被蒸發一樣地消散,飛溢出來的薄紗一般的青霧,将莊玦與黑氅道人的衣衫下擺全都割裂到粉碎。
黑氅道人的青色發簪再也不堪重負,啪的一聲,從他的道髻中碎裂,在周遭洋溢的劍氣罡風中,很快被研磨成一片碎粉,随風飛去。
對手披頭散發,莊玦也沒好到哪裡去。既然是本命之劍,自然劍似主人,飛光的劍主比起殺氣奔湧的飛光劍更為桀骜和銳利。他持劍揮擊時法力沖撞,劍與劍的交鋒同時也是人與人的對抗,莊玦緊緊握住青冥的劍柄,他的手掌掌心滿是裂紋,鮮血流淌,滴滴答答順着劍身一直流,然後掉落在地上。
青冥隻能化消來自飛光本身的攻襲,它們本就是旗鼓相當的兩柄真器,彼此難以分出高下,換句話說,也就是被彼此牽制到毫無餘力。劍上傳來的多餘壓力,由劍傳導,自然也由執劍之人接下。
對面之人長發方一散落就被青白兩道劍光削去大半,頓時短發淩亂。被削斷的發尾此時張牙舞爪地遮住他的大半臉頰,也遮住了他的半邊視線。
“真是新鮮的體驗。”對方談笑自若,雪白色的光弧再次兇猛地迎面照來。他說:“還好我是修道人。”
修道人不倚仗于目力,因為最能欺騙人的就是自己的五官感知。修真界更是又不知多少種惑亂混淆之術,緻力于在兇險的對戰中對敵人發出緻命的誤導。既然如此,修士不可能不對此做出種種預備,此時不過是被頭發遮住了眼睛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雖然說起來,這樣略顯狼狽,有失風度。但人都死了,死人又何談什麼風度。
飛光的劍勢靈活又兇猛,劍光如電,變換迅疾猶如暴雨,若有一招失誤,接下來就隻有一浪高過一浪,更為高漲猛烈的襲擊。它的力量很沉,劍勢兇猛,卻又靈活到不可思議的地步,隻一擊不中,立刻遊弋而走,如同電閃雷鳴,你不知道下一秒驚雷會落在哪裡。
在這樣狹窄的咫尺對面,這柄長劍與他的主人仍有這樣縱橫絕倫的速度。方寸之間,仍然自在随心,毫無滞澀。
狹窄而不容逃遁的地界一向為天下劍修所惡,最好的圍困和擊殺一名劍修的策略也是将劍修拖入到如今這樣的局面裡——毫無轉圜的正面猛烈鬥戰,失去最大的速度優勢,全憑劍主本身的力量與敵人相抵消耗。
劍是精巧而單薄的利器,單憑力量,在狹小的空間内強行抵禦沖擊,下場往往是被擊碎成一地的殘片,從此斷絕劍的傲慢。
它果然不愧它的名字。
這是一柄名叫飛光的劍。
莊玦記住了這個名字。
在驚濤駭浪的壓迫感中,莊玦被迫在眉睫的劍氣壓力,撲擊得近乎說不出話來。還好修道人不需要呼吸,畢竟以當下的态勢而論,即使是空氣,吸入一口都會在身體内部破出巨大的創口。
他努力适應着,眼前都是缤紛的劍影,來人的面孔絲毫是看不清的,但劍上傳來一陣又一陣越來越高的震蕩浪波。鮮血從手掌一直流,一部分流到劍上,一部分則順着手肘将衣服染濕,随着劍風再被擊潰成霧 ,二人身邊因此都飄揚着血的清香。
雖然看不見,但是對方似乎很滿意。莊玦感知到他笑了,咕哝着說了句什麼。
“你在說什麼?”莊玦冷靜地問。
一瞬之間,剛才兇猛沖蕩的所有劍氣光影全都消失了,風靜止下來,在風暴醞釀到最高潮的前一瞬突兀地停頓,然後消散了。對面的人短發垂下來,覆蓋住他的上半邊面容。他的手中仍然握着名叫飛光的銳利長劍,腹部卻被另一道虛幻不定的斑斓星光貫穿。
莊珏就站在他的面前,他們距離很近,隻有半截劍的間隔。莊玦手裡握着劍柄,劍鋒則穿過眼前人的腹部,在另一側虛幻的延伸出來最後一截劍尖。
他的右手仍然緊緊握着青冥,鮮血浸潤青冥的劍脊,青冥古拙的劍身,正架在飛光長劍的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