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頭戴面紗的太皇太後端坐在殿裡唯一的一把木椅,宛如鬼屋裡的正主,她身側站着的也不是那位和她一直形影不離幾近變态的邱老嬷嬷。
而是......
葉尋溪怔了片刻。
而是林徽徽。
林徽徽此刻也看着他,神情依舊冰冷,隻對視的一瞬,微微垂下眸。
太皇太後幹啞的聲音再次響起,她喊了他一聲:“潤兒。”
而後,葉尋溪聽過她那麼多挖苦嘲諷乃至于破口大罵,也沒有下一句的份量砸人。
她道:“潤兒可知,皇後有喜已然一月有餘,真不愧......哀家孫兒,真是......好樣的——”
她那句好樣的,拉的又尖又長,葉尋溪猛然打了個激靈,擡眼瞪着林徽徽。
此刻林徽徽也擡起了眼,眼中什麼都無懼。
葉尋溪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問什麼。
有喜?有孕?可......可......
而下一秒,太皇太後拍了拍手:“這樣好的日子,怎不該有至親祝賀。”
随着這拍手聲,身後的佛像後緩緩走出一人,因着地方寂靜,葉尋溪分明聽得清,那人步履走的有些蹒跚,幾步路走的比他這個常日下跪的人還拖沓,他望向那人,燈光昏暗,他好半晌才看清那人。
是本該在封地洛陽的......二殿下,成秋邺。
果然是......至親。
他緩緩走出,而林徽徽早已上前攙扶着他,二人手心緊扣,互相默着,最終擡頭朝他看來。
這一瞬,葉尋溪還有什麼不明白。
成雨燕口中的姐姐,深愛太子殿下數年,等了,盼了數年。
林徽徽口中的:“我從未想過嫁你!”
葉尋溪與他們二人初見當日,那屏風之後,對着的視線,到底是對着他,還是一直目光跟随的二殿下。
那宮外的......林府治腿治傷的溫泉湯池,到底守着的是誰的情。
他幾步路往後一直退,一直退。
太皇太後樂道:“看清了麼!要麼你死,要麼扶持邺兒的孩子。”
葉尋溪隻是往後退,太皇太後道:“你個小雜種,若不是邺兒一直求哀家,哀家豈能留你到今日。”
他搖頭。
退到盡頭,葉尋溪已無路可退,他重新看着這一屋子人,重新看着那一對......璧人。
成秋邺道:“皇兄,是,是臣弟對你不住。”
他話未完,卻聽見林徽徽道:“你有何對不住,自我與他成親,你便與我疏遠,與我更是見也不見。”
她輕輕松開成秋邺的手,側頭朝向葉尋溪:“是我,是我,我謊稱病重,騙他離了封地,又騙他喝下歡好的酒。”
她撫了撫自己身前:“這才有了這個孩子,我想保住他,所以。”
所以我必須死是麼,因為你們的江山後繼有人了......葉尋溪幾乎瞪圓了眼。
太皇太後道:“若不是邺兒無法繼位,若不是先帝偏寵賤人,哪能有機會輪到你個狗雜種......再者......”
太皇太後頓了一頓,冷道:“再者,你個狗雜種生得出什麼,哀家給了你那麼多時日,那麼多藥酒,瞧着你,魂被下賤宮婢勾走了,一輩子的斷子絕孫命,哀家就怕你忘了,你喜愛的那個葉嫔,那個賤婢,原本就是雜種堆裡爬出來的......不知肚子塞過多少小孽種......”
“他媽的閉嘴——!!!”
“你敢忤逆哀......”
“老妖婆!!”
葉尋溪徹底暴喝出聲,他幾乎從未這樣直白的發過脾氣,因為他不能,因為他不可以,因為,他不敢——
太皇太後顯然是沒想到跪了多年的人發了性。
也從椅子上起了身,指着他:“你叫哀家什麼!”
“我,”他沒有再後退,“朕是成朝皇帝。”
他慢慢走近:“是這個國家的君主。”
而後一把把他恐懼,害怕,甚至想躲避的太皇太後壓下:“是這個皇城唯一的主人。”
“你......!”
“告訴你,老妖婆,朕不會死,朕以後也不會再跪,你這張臉,朕是一分一秒都不想看到!”
“你!你個狗雜種......你!”
“朕說了,在這裡,或許有你個老妖後一席之地,但朕,才是主人。”
太皇太後氣極反笑:“好啊!好啊!狗雜種變白眼狼了,那好,哀家就問你一句,你這江山離不離得開邱家!你不認皇後腹中的孩子,哀家問你,你這朝政離不離得開林大人!”
“你應該問的是......我離不離得開,這朝廷。”
葉尋溪有些脫力的松開了手,松手之前狠狠推了太皇太後一把,瞧她重重一下跌落在椅子上,莫名的快樂。
是啊,所有人都應該問的是,他,可不可以離開,這個地方。
葉尋溪想走,太皇太後在身後繼續道:“有哀家在一日,你個徐氏賤婦的孽子,就得跪!有哀家一日!你和你那賤貨母親,必定不得好死!”
她連聲詛罵着,葉尋溪緩緩朝門外走去,因着腿傷,因着很多原因,他走的跌撞,成秋邺似乎想上前扶一扶他,最終由林徽徽上前,她極低聲道:“對不起,成起潤。”
葉尋溪沒回話。
林徽徽又道:“不止是合歡酒的緣故。”
“什......麼。”
“知你無論如何不肯要孩子,太皇太後早就意欲動手除你,而後自己從邱氏族人裡抱養孩子,秋邺是回來阻止的,這孩子......來的偶然,但......但未必算壞事,他......他自知對你不起,卻也讓我勸你,有了我腹中孩子......在不清楚是否是男胎的情況下,至少暫時能保你平安。”
“是麼,我倒要多謝。”
她又拉住他道:“隻有成秋邺的孩子,太皇太後才會放心,為了這個孩子,也為了你是孩子......名義上的父親,瓜熟蒂落前,她暫時不會動你,你明白嗎。”
明白嗎?明白。
至少在孩子落地前,她不會動自己。
因為,國不可一日無君。
何況他還是個,他自以為自己是個有些實權,一直......在努力的君王。
是他太不了解這些人,這個皇城嗎——
葉尋溪問道:“朕一定鬥不過她嗎?”
抱養邱氏孩童——看來太皇太後想除他不是一日兩日了,連“謀逆”這種事都敢想。
片刻,林徽徽道:“目前,鬥不過。”
是啊,他這個君王手上的所謂實權,永遠在打起戰來,離開邱家,連像樣的軍隊都湊不齊。
他輕輕側頭:“那你又為何,那晚要做出那許多。”
“我......”
她愣了一愣:“我知你不會。”
好一招掩人耳目,他不會,他會不會都是腹中孩子的爹。
也許是感慨一向少言少語的林徽徽今天為了邺王說那麼多話,也許又是感歎邺王和她這一番至少救了自己。
末了,他道:“你放心,你們的孩子會是名副其實的皇子。”
也許也是名副其實的太子。
至于旁的,後宮之中不會再有成起潤的孩子。
不會,不敢再有多的孩子。
因為這個皇城現在能留下的,隻能是成秋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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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都過了——
外面的雪依然大,葉尋溪腦子發麻的走到殿外,小宇子上前扶住他:“皇上,您......”
“朕沒跪。”
他又道:“小宇子,陪朕走走吧。”
小宇子道:“可......您的腿傷......”
“無妨。”
小宇子攙着他,揮退衆人,避着轎子向前一直走,走了半刻,小宇子低聲道:“皇上,方才都雲殿來人了。”
“卷耳,又做什麼好吃的了麼......”
他自覺自己聲音無端聽着有些飄渺。
小宇子道:“來人是含情,含情說,說......娘娘有喜了。”
葉尋溪皺緊眉,突然眼前有過很多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