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耳不知道自己怎麼回的居蘭所,大概像幽靈一樣,飄的吧。
随着這一走,院内如今,已無多少熟面孔,到年紀的,其實也不會多留,大部分都想出宮尋個依靠,而少部分沒到年紀,沒依靠的,依然還在這裡。
卷耳不知道自己屬于哪一類,她的依靠曾經差不離,是大公公,再曾經,偶爾的時候她覺得會是林和,再曾經,便是教導她的嬷嬷了,不過不是居蘭所的教導嬷嬷,而是一開始的教導嬷嬷,從有記憶起的那個嬷嬷。
嬷嬷姓崔,手把手養大她,教大她,然後謝天謝地,最後病死在了宮中。
而年紀......其實她也沒到出宮年紀,隻是也沒得選。
隻是所謂“依靠”,也就那樣。
她繼續往居蘭所,宮女寝房大門走,新添的嬷嬷和宮女慢慢在離宮換殿這段日子,陸陸續續搬了進來。
自然,因為許多宮人,包括一開始的她離宮緣故,她的小房間也沒了,人走茶涼,如今這宮中也不會再為她獨辟一間。
而自然,宮中經過這一批大換血,關于她的流言更加捕風捉影,其實從前也是捕風捉影,畢竟又未捉奸在床。
無憑無據。
唯一落人口實的憑據,便是她不幹活,有個小房間罷。
她曾經小心翼翼,從來不會很晚才回房中,宮中差事也并不比别人少做半分,可依然止不住,當面羞辱,背後诋毀。
無論她當時是孑然自身也罷,還是真的有所謀劃——
宮中人人凄苦,樂子就是看别人更苦,卷耳受到了太多真假摻半,太多莫須有的诋毀。索性稱了她們的意,坐了她們口中的“實”。差事分給别人,自己獨居一室。
她付出了一些東西,本該得到一些東西。
世間從來如此,口口聲聲,以訛傳訛的下賤又如何,她不過想過的好一點。
每天都比昨天,好一點。
而大抵,這種底下的零碎勾當,上層的人都是連聽聞都不會,身處高位的人,哪會在意這些所謂的流言,他們這種人的流言。
便連在居蘭所那般出衆的覃南,久處青魚殿的大公公從未曾聽聞過,有關她的分毫。
這個皇城太大了,大到成千上萬的宮殿,仆奴。
這個皇城也太小了,小到隻有幾位主人。
可她......想做萬千奴仆中,不一樣的那個。
她跟了大公公三年,跟着這個老太監,她見過許多的好東西,見過哪怕那一點權力下,那般有尊嚴的尊貴活着。
所以她想讓自己的明天,比這三年裡的每一天......都要好。
她想試一試......她為何不能試一試。
太子殿下都活下來了,活着當了皇帝——在老太後那樣可怖的人手下......
她亦是——她亦能。
現如今,卷耳唯一要擔憂的,是要怎樣進入青魚殿。
她如今算是白手起家了,沒有任何錢财,因着大公公怕她不肯乖乖随他離開,離開皇城的時候,所有細軟都是他看顧的。
這下是一窮二白了。
卷耳正暗自思索着去哪兒弄點銀錢,好疏通一下分殿的管事太監。
此時門外有人喊了她一聲,是一聲......尖銳的嗓子。
卷耳心猛然一跳,僵硬回頭,看清來人,還好......不是大公公沖回來了。
卻是常與大公公在一起的二公公。
也是相仿年歲,老相橫生,脂粉亂撲,名字随意。
卷耳跟着大公公,見過二公公不少次,二公公比之大公公更為變态殘忍,手下折過不少年紀輕輕的小太監。
二公公亦在宮中待了很多年,這次出宮自己不願離開,侍衛來拉都沒用。
年輕的宮人可以選擇不走,因為年輕,能做活。
而年邁的宮奴,最後幾乎都得離開,皇城是個冰冷的地方,适者生存。哪怕大公公,起先也是不想離開的,他在這住了近乎一輩子。
與旁的老奴不同,以他侍奉過先帝的功勞,他可以留在宮中,沒有人會來驅逐他。可先帝駕崩這三年裡,作為一個曾經的首領太監,除了卷耳,他再也指使不動任何人,起先人人還賣他三分面子,到最後,宮裡面的灑掃小太監都有幾次,嫌他人老尿多,大聲呼喝。
大公公自然受不了這些“天差地别”的羞辱,可他也沒有辦法,大勢已去。
且他一個伺候過“先皇”的人,哪個宮又敢要他,他自己亦不願自降“身份”。
于是,他隻能在卷耳身上,找曾經威風的瞬間,一夜一夜。
故而......卷耳無法忘記這三年裡的每一個深夜。
每一次,笑意下......冰冷的心髒,每一次,都痛的她幾欲湮滅。
後來太子回朝,大公公問她走不走,卷耳知道他想走了,為着在這不受待見,也為着大公公的積蓄,在這三年裡,被各路小太監盤查,抽拿,大公公吃飯要花錢,冬天燒炭要花幾倍錢,便連住的房子,也要交錢。
這老太監,耗不起了。先帝走的突然,大公公根本未來得及給他自己安排退路和歸路,他如今唯一的“親人”便是卷耳。
他問卷耳走不走時,眼神藏了許多東西,有上位者的俯視,有對親人的眷戀,亦有利益的糾葛。
當然,還有乞讨者的悲哀——
那夜卷耳答應跟他一起走,因為那一刻,她決定走。
離開這位沒出息,沒前途,沒根兒的老太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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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二公公跟大公公不同,他聰明,主子不止成洲幕一個,也願意自降身份。最後求上了一位貴人,留在了宮中,安排了閑差。
二公公也是知道她和大公公關系的,所以卷耳看着他,呆呆沒有動。
二公公道:“看你個小丫頭跟見着鬼的表情!跟咱家來吧。”
卷耳想了想,光天化日的,他也不能幹嘛,便跟了上去。
正值新皇登基,各宮宮人都忙着修繕裝點皇城,他們走到後苑花林停下,在滿地綠草中,二公公這才低聲挑眉道:“你要去的地方,咱家會幫你。”
卷耳一怔,二公公又道:“大公公跟咱家囑咐過了,你呀,心高着——是要進青魚殿的,得嘞,咱家會着手安排的。”
卷耳道:“大公公跟您......囑咐......”
“你以為?大公公早料到你不會便宜跟他走,隻不過存了萬分僥幸。”
他扯尖了嗓子:“到底是他無福,身為公公還想着,有妻有兒相伴,妙,真乃妙哉——兒子他是不會有了,妻子?”他嗤笑一聲,說完伸出蘭的有些不徹底的蘭花指,從懷裡拿出一個匣子:“拿着吧,他替你備下的。”
卷耳微愣接過,裡面沉甸甸的,二公公道:“裡面有一些銀錢,還有你素來喜愛的珠寶首飾,他托我轉的,你且先收着,進青魚殿的事兒,等咱家消息吧!”
“多謝公公。”
卷耳俯身行禮,她屬實,沒想到大公公會為她如此安排。
二公公語氣帶些尖銳嘲諷:“卷耳姑娘不必客氣,日後若是飛黃騰達,可不要忘了咱家——”
“謝過公公。”
卷耳再次俯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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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八月底,新帝登基,百官來賀,二殿下邺王,自請遷去洛陽,林氏長女林徽徽為後,成家幺女冊為燕妃。
大局初定——
葉尋溪将将下了個早朝,便已經一身汗了,這皇帝的朝服能有八層厚,在這盛夏......
他依舊和小宇子風塵仆仆回到青魚殿。
他如今已經不住東宮了,而是住進以前先帝的宮殿,殿名他也懶得改,就沿用了青魚二字。
稱呼也改了,從太子殿下一朝成為皇上,搞得他用了好幾天才适應。
真乃潑天的富貴......便連宇公公都對自己首領太監的身份一時間惶恐不已,連連咳嗽......
殿内宮女早備好了茶水,糕點,等着他們下朝。
青魚殿侍衛宮人沿用的還是三年前東宮那一批,他也沒有多作添加,指派。
一來熟悉了些,他不必時刻提醒這些宮人别動不動就跪,二來,這些宮人曾跟他處了不短時日,知道自己腦袋在東宮很牢,這位半路上位的太子殿下并不暴力,雙方相處一向比較融洽。
三來,這些人前前後後一直在東宮等他回來,之前也罷,後來沒肯分宮,守了他三年,想來早已是太後......太皇太後,罷了,老太後。
早已是老太後眼中釘,肉中刺,自己得護着,不能輕易指派了别宮去。
太監侍衛人數倒不少,也不必多作添加,就算按照慣例,要加,加在外殿便可,就是宮女——
着實不得不加,還得謹防老太後安插旁人進來......
如今青魚殿,就兩名灑掃奉茶的宮女,一名叫含情,一位叫脈脈,也不知誰取的名,聽着竟挺有意思。
含情脈脈——
葉尋溪起先還以為她們是兩姐妹,結果發現并不是,隻是名字湊對。含情稍稍要穩重一點,脈脈則貪吃一點,每每做點心的時候兩眼都放光,葉尋溪賞她點心,她一開始還怕的要死,後來熟了也便敢接,就是自己躲着偷偷吃罷了。
總之,兩名姑娘手藝都挺好的,這次放她們出宮回家,死活不肯走,葉尋溪隻好由得她們去,平日做做飯就好,不要跟老太後打交道。
今日一踏進青魚殿,含情就迎了上來,替葉尋溪換下朝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