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書都說,天之立君,以為民也!我們去寫萬民書,去狀告京裡,去敲登聞鼓,去幹什麼都行啊?”
畢竟是少年意氣,天真異想有餘,更多的仍是不屈于惡的一腔正義,“生了這副血肉,難道就是等着人來踩爛的麼?”
他手邊沒有筆墨紙硯,索性就氣得去扯自己的青衣布袍。可這布袍并無缺裂,又豈是說撕就能撕開的。
念及遭人陷害的大哥,趙二郎又不由急紅了眼角。正當他孤立無援,急得不可開交時,一隻幹淨的手卻伸到眼前,為他遞來了一支木簪。
如及時雨,雪中炭,連天光都好似亮了起來。
那隻手分明素白纖弱,可此刻卻好像握着千鈞鼎,一下子便鎮了他失亂的心緒。
他怔然擡頭,見這人也是個意氣相投之士,亦予了他肯定神色,心下更有底氣,忙道了聲多謝,當即接過簪子在布袍上狠狠劃了道口子。
宋知斐沒有說話,卻也知曉自己在推助何等波瀾。
她親眼看着,那趙二郎含恨咬破手指,在布袍上狠狠按上了血印,拿着血布一連在人群中穿行。
“還有血性的就同我按上來!賊子張士玄侵我們土地,欺我們家人,唯剩一條命在,橫豎皆是死,為什麼不可與他一搏?”
沒有人生來便願做受人欺壓的啞巴,許是死亡已鮮淋淋地躺在眼前,不少人皆激起憤恨,紛紛擠上前,欲為這罄竹難書的狀告添上一筆血刃。
宋知斐身于其中,被這喧騰的民怨震蕩着心魂。她看着那手手相傳的血書,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不覺定定出神。以緻人潮擁擠而來時,她的傷腿尚來不及撐住,便不知被誰推搡得險些摔倒。
正當她重心失穩時,人群中探來的一隻手卻好生護住了她。
她回頭一看,頓時神色微怔——
竟是阿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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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急從權,念及宋知斐有傷在身,葉婵不能讓她徒步走得太遠。
隻得先尋了一處僻靜的草垛,拔劍向垛中檢查了一番,看着那滿是塵土的幹草,又皺了下眉,當即收劍入鞘,向懷中搜羅起了可以墊靠的絹物。
瞧她那般忙話,宋知斐虛力輕咳一聲,已然大方在草垛上坐下,“外頭不比家裡,不必事事講究。”
說着,也拍拍身側空地,示意她先坐下。
來的路上,她們早已不聲不張地互換了訊息,得知衆人安好,宋知斐便已十分知足。衣衫清兮濁兮,又有何妨。
可葉婵看着她這般衣衫破敗的狼狽摸樣,又蹲下身來探看她的傷口,強忍的眼底終還是禁不住自責地紅了兩分。
她的小姐素愛幹淨,是生養在詩書茶香中的金枝玉葉,幾曾落至泥濘,受過這樣的傷,吃過這樣的苦。
可時辰緊迫,她隻得長話短說:“來襲刺的并非草寇,倒像是軍士出身,暗衛已向京中報與侯爺了。”
自從卷入官場紛争以來,受政敵襲刺于宋知斐而言,便無多稀奇。
不過是有人不想讓她回京罷了,來去也就那麼幾個,她大抵也猜到了是誰,眼下确實不宜在外孤身久留。
見自家小姐不曾開口,葉婵心領神會,旋即也諱莫如深地說起了另一件事情:
“京中生變了。”
宋知斐神色一凝,“如何?”
葉婵壓低聲音,語速漸急,“聖上近來寵幸一異域美人,龍體已漸有傾頹之勢。皇後知小王爺縱馬出逃,鳳顔大怒,命玄鷹司旬日内若找不到,便提頭來見。可衛司一路循着蹤迹向東搜查,半路卻斷了線索,這可如何——”
宋知斐撫上葉婵的手腕,打斷了她要說下去的話。
聽到這裡,便已足夠了。
帝後不睦,早已是人盡皆知的秘密,不為稀奇。
沒有丈夫的寵愛,若待到皇朝更疊,連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勢都要拱手于人,隻怕沒有誰會甘心。
梁肅這枚棋,便是四年前王府失勢後,她親自谏與皇後的,所以才能一直借着名頭暗中護他周全。
扶持一個孤依無靠的少年繼位,總比旁的人要好掌控得多。
隻是如今,皇後如此急着尋得梁肅回京,隻怕是箭已上弦,亟待開弓了。
至于梁肅……
宋知斐出神地望着前方,隻見不遠處的天際隐有一片陰雲将緩緩移來。
秋風吹着枯葉在道上打着卷兒,好似快要釀出一陣狂風暴雨,掀過這片天。
她眉間凝着難言的心事,隻在阿婵驚怔的眼神中,輕聲落下了幾個字:“小王爺同我在一處。”
女孩病中虛弱,身骨卻似風中白蒲,柔而堅韌,遠遠遙望着都城。
“向皇後問安,旬日之内,我自會帶小王爺回京。”
風聲乍起,席卷草野,吹蕩單薄的衣衫,亦将她如雲的愁思吹散,絲絲飄向了天際。
梁肅他……
一定會生她氣的吧。
可四方逐鹿,翻乾倒坤,不成王便成寇。
她别無選擇,他亦然。